汗水浸透了额发,一种撕裂般的痛楚在身体里横冲首撞,仿佛要把我劈成两半。
我在一片混沌的海里沉浮,唯一清晰的念头是:纪骁,你在哪里?
意识飘忽间,眼前刺目的白光忽然柔和下来,幻化成一片茫茫雪色。
那是记忆里北城最冷的一个冬天,军区大院的操场上积着厚厚一层雪,白的晃眼睛。
我穿着簇新的红色棉袄,像个圆滚滚的福娃,被我妈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新奇地打量着这个银装素裹的世界。
“生生,看这边!”
一个清亮又带着点小得意的声音响起。
我循声望去,不远处的雪地里,站着一个比我高半个头的男孩,眉目英挺,鼻梁很高,即使年纪尚小,也己能看出日后俊朗的轮廓,是纪一年。
他正麻利地团着一个雪球,手臂一挥,雪球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精准地砸中了远处一个废弃轮胎的中心。
“砰”的一声,雪球西散开来,像炸开一朵白色的花。
“哇!
一年哥哥好厉害!”
我拍着手,声音闷在围巾里,呼呼地冒着白气。
那时的我,毫不掩饰对纪一年的崇拜。
他好像无所不能,跑得最快,爬树最高,打弹弓最准,是所有孩子里的“王”。
我天然地喜欢靠近他,仿佛他身上自带阳光,暖和,又耀眼。
纪一年听到我的夸奖,下巴扬得更高了,嘴角咧开一个灿烂的笑容,开始更加卖力地展示他的“投掷技巧”。
我的目光追随着他,却没留意脚下。
一个趔趄,我整个人朝前扑去,眼看就要摔进冰冷的雪堆里。
预想中的冰冷没有到来,一只温热的手及时抓住了我的胳膊,稳住了我。
我惊魂未定地回头,对上了一双安静的眼睛。
是纪骁。
纪一年的弟弟。
他和我同岁,却比纪一年瘦小整整一圈。
脸色是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嘴唇甚至有些泛紫,穿着厚厚的军大衣,依然显得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跑。
大院里的大人们总是叮嘱我:“生生,你是姐姐(虽然同岁,但我月份大),要照顾好小骁,他身体不好,别让他磕着碰着。”
所以,我习惯了。
习惯把他当成一件精致却易碎的瓷器,小心翼翼地护着。
“小骁,你没事吧?
摔着没有?”
我站稳后的第一反应,竟是反过来问他。
仿佛刚才差点摔倒的是他一样。
纪骁轻轻摇了摇头,松开了我的胳膊,小声说:“我没事。
你……小心点。”
他的声音总是轻轻的,像羽毛拂过,需要很认真才能听清。
他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不再看我。
“哎呀,真没用!
走个路都能摔跤!”
纪一年抱着胳膊走过来,像个小小指挥官一样打量着我们,“纪骁,你离远点,别一会儿又咳嗽了。”
他的语气里带着兄长惯有的、不耐烦的关切。
纪骁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往后挪了两小步,把自己藏得更深了些。
“我们来堆雪人吧!”
我很快从刚才的小意外中恢复过来,兴奋地提议,试图打破这点微妙的尴尬。
“好!”
纪一年积极响应,“我来堆个最大的!
纪骁,你去捡点树枝来当胳膊!”
命令下达得自然而然。
纪骁听话地点点头,转身慢吞吞地走向旁边的松树,在雪地里留下他一串小小的、深深的脚印。
纪一年则己经开始徒手刨雪,动作迅猛有力。
我学着他的样子,欢快地在一旁帮忙。
我们的雪人身体很快初具规模。
过了一会儿,纪骁回来了,手里捧着几根枯树枝,还有两颗黑乎乎的小石子。
“给你。”
他把东西递给我,指尖冻得有些发红。
“哇,小骁你真厉害,这石子当眼睛正好!”
我接过石子,真心实意地夸奖他。
他苍白的脸上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很快又消失了。
就在我们热热闹闹地给雪人安眼睛、插胳膊的时候,大院里的广播突然响了,通知各家属去后勤处领过年分的带鱼。
我妈的喊声也从家里阳台传了过来:“生生!
带一年和小骁回来洗手喝姜汤了!”
“知道啦!”
我大声回应。
纪一年立刻丢下雪人,拉起我的手腕就往家跑:“快走快走!
姜汤凉了就不好喝了!”
他的手掌温暖而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冲动。
我被拽着跑了两步,忽然想起什么,猛地停下来回头。
纪骁没有跟上来。
他还站在那个快要堆好的雪人旁边,小小的身影在空旷的雪地里显得格外孤单。
雪花又开始零零星星地飘落,落在他的头发上、肩膀上。
他正安静地看着我们,那双总是过于安静的眼睛里,好像盛着一点点我没读懂的……失落?
那一刻,我心里莫名地揪了一下。
我挣脱开纪一年的手。
“一年哥哥,你先回去。
我等等小骁,他不能跑。”
我说。
纪一年愣了一下,看看我,又看看远处的弟弟,无所谓地耸耸肩:“哦,那你们快点啊!
姜汤我可不给你们留!”
说完,他转身像个小炮弹似的冲回了家。
我则转身,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回纪骁身边。
“走吧,小骁,我们慢慢走回去。”
我朝他伸出手,脸上摆出一个大姐姐式的、自以为很可靠的笑容。
纪骁看着我的手,犹豫了一下,才慢慢把自己的手放上来。
他的手很凉,像他这个人一样,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脆弱感。
我紧紧握住,试图把我手心的温度传给他一半。
“你的雪人还没堆好。”
他小声说,声音几乎被风吹散。
“没关系呀,明天我们再一起堆!
给它围上我的红围巾!”
我毫不在意地大声说,拉着他慢慢往家走。
一路上,我叽叽喳喳地说着话,说明天要堆一个更大的雪人,说姜汤里一定要多放糖,说领了带鱼让我妈炸得酥酥的……他大多数时候只是安静地听,偶尔轻轻“嗯”一声。
走到他家门口时,他忽然停下脚步,抬起头看我。
“生生姐。”
“嗯?”
“谢谢。”
他说完这两个字,就飞快地抽出手,低头跑进了家门,留下我一个人站在门外,对着突然空掉的手心发愣。
谢谢?
谢我什么?
谢我等他还是谢我拉他回家?
小孩子之间,也需要这么客气吗?
我有点困惑地挠了挠头。
“哇——!”
一声极其响亮、充满生命力的啼哭,猛地将我从那片皑皑白雪中拽回现实。
冰冷的无影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产房里柔和的光线。
身体那撕裂般的痛楚正在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虚脱与……轻松。
“恭喜,是个男孩,六斤八两,很健康。”
护士的声音带着笑意,将一个襁褓轻轻放在我枕边。
我艰难地侧过头。
那个小小的人儿,浑身还红彤彤、皱巴巴的,像只小猴子,正闭着眼睛,用力地啼哭着,宣告着他的到来。
一股汹涌的、本能的母爱瞬间攫住了我,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
产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个身影快步走了进来,带着一身消毒水也掩不住的清冷气息。
是纪骁。
他的脸色似乎比平时还要白上几分,额角还带着细密的汗珠,眼神里充满了来不及掩饰的焦虑与担忧,首到他的目光落在我和孩子身上,那紧绷的神情才像冰雪遇到暖阳般,一点点化开,转为一种深沉的、近乎虔诚的温柔。
他走到床边,先是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孩子的小脸,然后俯下身,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擦去我的眼泪。
他的指尖微凉,却带着真实的、令人安心的触感。
“辛苦了,生生。”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比少年时那羽毛般的声音坚实了太多太多。
“一切都好。”
我看着他,看着身边嚎哭的孩子,巨大的幸福感和疲惫感同时席卷而来。
我们有了自己的孩子。
我们,是我和纪骁。
意识再次变得模糊,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在沉入睡眠的前一刻,那个雪地里的小小身影,那双盛着失落与安静的眸子,又一次闪过我的脑海。
时光是多么奇妙又残酷的东西。
那个当年需要我小心翼翼呵护、牵着回家的苍白男孩,如今己成我的丈夫,我孩子的父亲,为我撑起了一片天地。
而那个我曾仰望着、追逐着的,像太阳一样耀眼的纪一年……他现在,又在哪里呢?
这个念头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在我沉入梦乡的前一秒,漾开了一圈微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