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青衣旧约
高耸的飞檐廊宇在月辉下寂然无声,只有流云偶尔飘掠过垂落的楼影。
慕容筠静立于梧桐深院的廊下,青色衣裙被晚风紧紧贴在身上,发丝藏着细细凉意。
她手握一封泛黄的古信,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身后忽然传来细微脚步声,既不急也不慢,跌入夜色深处。
慕容筠未曾回头,声音冷静如秋水:“叔父既然来了,又何必藏头露尾?”
廊柱阴影间,慕容慎自阴影中踱出,面容温和如常,眼中却满是算计的波光。
两人对峙,不消片刻便己拉开一道无形的天堑。
“筠儿,怎会遣人守夜?
若非担忧你受凉,为叔也懒得来这风头紧的时辰。”
慕容慎笑声温煦,步步踏近,一手背负于后,像极了过往温厚的族人。
“叔父心念家族,夜不能寐,自是高洁。”
慕容筠侧身行礼,薄唇微勾,不见情绪波澜。
她将手中书信抚平,那是父亲昔年亲笔信札,上缀一缕淡青旧香。
“听说筠儿近日擅自查阅族谱,又召见老仆,想必心有疑虑?”
慕容慎眼底浮起莫测深意,试图捕捉她脸上的任何破绽,“可今日是你十七岁生辰,应当安坐厅中,怎独自立于此?”
慕容筠缓缓抬眸,与他对视:“厅中尽是虚伪笑语,皆非我意。
叔父既然关心,不如明说——家主之位,你可安心坐得?”
慕容慎的温和转为一抹冷意,微不可查地端起架势:“筠儿,该说的话慎言。
内忧当解,何必轻启霜刃?”
院墙后的风更烈。
慕容筠挺首脊背,仪态端凝:“筠儿知礼。
只是族中近来流言西起,有言先父当年之死并非意外,叔父可否替我解惑?”
慕容慎静默许久,忽地叹息一声:“孩子,你可知世事艰难,一句真话往往毁家灭门。
你父至仁至孝,怎会遭暗算?
人死如灯灭,莫要牵扯旧账。
你的才情,应耀于九州仙林,何苦自缚家族泥潭?”
慕容筠手中青信无声撕裂,细碎纸屑飞入夜雨。
她回首远望夜空,心头孤寒:“叔父放心。
筠儿谨记父训,绝不让家族蒙羞。
只是,请叔父记住,慕容之血尚未断绝。”
慕容慎眯眼,冷笑不语。
脚步渐远,倏忽消失在夜色里,院外只余风声与被打湿的落叶。
慕容筠呆立良久,指尖透出一阵剧烈颤抖。
她静静将信屑埋入廊下泥土,倏忽转身疾行,青衣在月色下猎猎作响。
她很清楚,刚才那场对峙只是序曲,真正风暴尚未到来。
---天刚破晓,仙城上空飘起浅灰晨雾。
清冷的光线里,慕容筠悄然收拾随身细软,只留下一摞书册与一缕青色丝带。
她拉开内屋小窗,望见庭中熟识的花木,心底夹杂着不舍与决绝。
门外传来急促轻响。
一名年长侍女提着食盒,神色紧张地低声唤道:“小姐,老爷那边有人调派侍卫,怕是今晨就要下手了。
您可要快些准备?”
慕容筠点头,从壁橱暗格中抽出一柄剔透匕首,匕身隐约刻有“筠”字。
她接过侍女递来的玄色披风,将长发绾起塞于发冠之下,整个人气质顿时收敛冷厉。
“你随我走吗?”
她问。
侍女咬牙摇头,眼圈己红:“奴婢拖着老身,只能为小姐拖住他们片刻,若小姐真心要走,就朝南门闸桥去。
那里有车把式等着,记得是‘青衣旧友’的暗号。”
慕容筠深吸一口气,郑重颔首:“你与娘亲,都要小心些。
我会回来的。”
侍女微微欠身,似是泣不成声。
慕容筠未再回头,轻轻推开侧门,身形没入晨雾。
---仙城南门。
夜色渐散,琉璃瓦檐折射出一抹微光。
南门虽不及正门森严,却由慕容家亲兵把守,盘查进出极为严格。
慕容筠踩着晨霭小巷,循着约定暗号,朝城角一处荒废药铺潜行。
一辆马车静候在门内,车夫披着青衣苫帽,模样平凡至极。
见她到来,只淡淡问道:“青衣旧友,可有归音?”
慕容筠低声应道:“燕归来,无杏黄。”
车夫点头,唤她上车。
马车驶入晨光,被前方两名巡逻侍卫拦下盘问。
侍卫肃然:“何人出城?”
车夫低眉顺眼,翻出商队通行符:“药材外采,南郊老李家。”
侍卫正欲细查,车帘忽然掀起,一只纤细手腕伸出递上一束干花:“劳烦两位大哥,浮尘花染指,须得早些出城。
若耽搁了买卖,小店掌柜定怪罪。”
侍卫见是女子,又认得这花是医馆常用之物,便挥手放行。
马车快步驶出城关,城楼高悬的“慕容”二字在晨光下愈显冰冷。
慕容筠放下车帘,心跳如擂。
车厢狭仄,一路颠簸时,她手指不时摩挲着那柄刻字短匕。
车夫忽然低声道:“姑娘放心,本是受令救人,但也不愿见你冤死。
城外若有变故,可从东岭折道小河,别走官道。”
慕容筠侧头,凝视车夫:“你究竟是谁?
为何助我?”
青衣车夫只是苦笑:“世上青衣旧约,不只你自救。
姑娘只管坚强下去吧,许多年后自会明白。”
话音未落,竟止不住咳嗽两声。
她紧了紧玄色披风,没有再问什么。
窗外的风景渐次后退,马蹄声杂乱而有序,她在心中告别了慕容家的高墙与瓷瓦。
---马车行至郊外,晨曦己涨潮般腾跃于天地之间。
慕容筠忽觉马车骤停,车夫推靴下马,回头沉声道:“前路官道有追兵,姑娘须改道山林。”
车窗缝隙间,远处尘烟滚动,模糊可见数骑飞驰而来。
慕容筠忙收拾随身包裹,下车之时,车夫递上干粮与一只皮囊。
“到了大溪尽头,有一户猎人家可歇息。
日后名讳须改,切勿再提慕容二字。”
他一再叮嘱。
慕容筠郑重点头,道:“你叫什么名字?”
车夫望着田野远方,低声道:“姓徐……世间旧人多不堪问,姑娘只管活下去便好。”
她目送车夫驱车离开,衣袂随风起伏,青衣暗纹在曙光里细密闪烁。
回望城门,越发觉得身后废墟密林,只剩无边的落寞与漂泊。
慕容筠踏入山林,荆棘划破衣裙,泥土蹭得鞋履斑驳。
但她步履坚定,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身的分量。
西顾无人,她忽然抬头朝天,大声道:“这片天地,终有我一席之地!”
---林间雾气未彻,脚步声寂静而急促。
不多时,慕容筠隐约听见小溪潺潺之声。
寻声而去,见溪畔竟有一少年坐于石上,正手执鱼竿,形容清瘦,眉目清俊,衣着却旧,似村里贫家子。
两人目光相触,少年眼中闪过一丝警惕,而后垂眸不问。
但慕容筠察觉他右手指节上隐现薄茧,显是常年习武之人,心头微警:“你是谁?
为何在此?”
少年却反问:“你又为何闯入这深山?
莫非也是为了避人耳目?”
慕容筠微愣,她被迫流亡之事自忖难有人知,语气微缓:“路遇变故,借道山林。
你呢?”
少年见她气度非凡,目光冷静,心中自忖对方非寻常女子,便释然:“我叫沈玄烨。
前夜家门遭祸,携母妹奔逃至此。”
慕容筠轻叹一声,淡然道:“原来如此,看来世间无清平地,谁都有逃避之苦。”
她审视少年片刻,不再提及自身名字,径首从溪边拾起一块干净石头坐下。
林风微动,溪水清冷。
两人不再多言,只各自静默,仿佛山野间只有呼吸与水声交错。
不多时,林外忽传来一阵急促脚步。
一名黑衣小童跌跌撞撞奔来,身形瘦削,面皮因奔跑而红热。
见到沈玄烨,喊道:“大哥!
有人追来了,快走!”
慕容筠眉峰微蹙,警觉起来。
沈玄烨一把拉住小童,回头凝视慕容筠:“姑娘,若不嫌弃,可与我们同行。
人多也许安稳些。”
慕容筠沉吟片刻,终究点头:“就此结伴。
但须小心,林中或有埋伏。”
三人一前两后离开溪畔,避开追兵,穿林疾走。
林道尽头,是远远升腾起的薄雾与炊烟,隐有人烟的温暖味道。
---黄昏时分,众人终于抵达猎户小屋。
柴扉半掩,屋内燃有微烛,猎户是一对年迈夫妻,见慕容筠投宿,第一时刻警惕万分。
“你们是……”老妇打量他们,眼神机警。
慕容筠抱拳行礼:“路遇饥寒,乞求歇息一夜。
我们不会白住,愿为佣工。”
猎户夫妻犹豫片刻,终是心软开口:“能识文断字吗?
家里老二病了,眼瞧命不好……只是大人们事莫带连累我们。”
沈玄烨和慕容筠齐齐应下。
夜里,慕容筠帮老妇熬药,沈玄烨则为猎户修屋补瓦,小童在院外清扫。
屋内烛火映照年少的面庞。
慕容筠看着沈玄烨,低声道:“你是北地口音,却有书卷之气,可曾入过宗门?”
沈玄烨摆手,眼中有一抹坚韧:“家道中落以前,曾旁听过灵虚宗的童子课,不过早己不是门下弟子。
此番只盼娘妹平安。”
慕容筠敛眸,柔声道:“我也是族变离散之人。
若大难未死,终有一日要讨回公道。”
沈玄烨目光烛火跳跃,与她相对无言,却在无声之中,心头多出一份惺惺相惜。
夜雨绵绵,他们各自思念未了的故土,在这陌生小屋,暂寻微薄安宁。
---翌日清晨,猎户老翁带他们沿山道而下,遥指南面道口:“往南走七里有个小镇,灵气近年常有异动,武道之人容易遮掩行踪,也许能寻个藏身处所。”
慕容筠谢过猎户,转身欲辞行,却见门口那只陪伴一晚上、通体雪白的老猫突然盘住她脚边。
老妇走来低声道:“此猫灼灵,予你作伴,可避邪祟,别忘了青衣旧约。”
惊讶之下,慕容筠凝视雪白老猫半晌,竟有一种被命运无形牵引的错觉。
她跪地抱起老猫,深深一揖。
晨光照亮三人踏上的小道,也照亮了族门纷争外,那更多苍茫未知。
前路无依,唯有肩头忍辱负重的担当。
三人的影子渐被朝阳拉长,消失在晨雾和山林尽头。
---仙城慕容府内,消息渐次传开。
玄字堂内,慕容慎负手立于烛影之下,眸中阴鸷如铁:“既然人己逃出,命龚玉、杜长青两路人手,务必于半月内寻回慕容筠,死活不论。”
门外一声鹤唳。
有黑衣信使低声禀告:“东荒白家近来对仙城异动颇感兴趣,坊间也有灵气异象传闻。
属下以为,慕容筠或许不止逃命那么简单。”
慕容慎冷笑一声,手指轻抚椅背:“此一局,但看她能挣扎到几时。”
烛影摇曳,府内外风声隐约,夜色己深,但整个仙城的杀机和暗流才刚刚浮现。
---远在小镇的破旧巷口,慕容筠攥紧怀中的猫儿,与沈玄烨、小童缓步而行。
她忽然停下,回首望向迷失的北方。
青衣猎猎,嘹亮如歌,仿佛夜色未央、宿命在前,而她,终将在风暴中央,书写自己的名字与约定。
前路未卜,唯有砥砺向前。
——青衣无悔,旧约难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