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不同往常,府门上悬挂着扬州缎制的喜帕,红色如凝血般艳丽,点缀各处檐角,温柔地掩饰着萧家宅院里的紧张氛围。
萧战立于门廊下,手指无意间摩挲着衣襟的破线。
身上的新裳熹微旧饰,虽是府上赐予,却与他略显消瘦的身形不甚相称。
他垂眼望地,神情温和平静,却难掩刻在掌心那细微颤动。
他的腰间佩着萧家赘婿标志性的青缨绶,质地平凡,却如枷锁般冷冽,分明昭示着这场婚姻的本质。
里屋喜乐渐起,鼓乐交错,婆母领着采新童子,步步朝堂前席位而去。
仆从行色匆匆,偶有青年奴仆掩口窃语,目光在萧战身上游离,非议之声间或刺痛微弱空气。
己到迎婿时分,萧家长辈齐聚堂上,宾客云集。
萧芸今日着淡紫绣裙,霞色掩映,端坐玉几之旁。
她眉目清淡,唇角紧抿,除礼仪必须的交谈外,再无其他言语。
目光偶尔掠向萧战,既疏离又隐有矛盾情绪。
席上,萧元庭正襟危坐,目光冷静如刀。
其余族中兄弟姑嫂,皆斜睨着新婿。
萧家老大萧洪率先举杯,一声冷笑打破平静:“萧战,寒门孤子,也配得入我萧家门墙?”
一句话落地,席间众人哗然,窃笑与嗔怪相间,气氛顿时凝结。
萧战微微躬身,声音温和而不卑不亢:“多谢萧伯厚爱。
今日入赘萧门,愿尽己所能,护佑家国。”
萧洪冷哼,斜瞟萧芸,“芸儿,自今日起,这位新郎可得你多照看。
可别教外人笑话。”
萧芸眉头轻蹙,眸中闪过一丝不屑,声音冷淡,“父伯放心,萧家荣光自有芸儿担当。
至于旁事,芸儿自会分寸。”
萧元庭微微点头,手指敲打桌面三下。
全场顿时静默。
府中管事上前,宣读赘婿律令,声色庄重:“今日起,萧战入列萧家,赘婿身份不入族谱。
不得染掌事权,受制长房各项命令,有违者,家规处置。”
萧战听罢,心中波澜不惊,面上却更添一分温和。
曾为行伍少年,家仇难解,今朝受辱接受入赘一席,似乎早己在命运里预演百遍。
他知道,今日忍辱,方有来日转机。
萧芸默默起身,向新夫君施礼。
礼成后,她低头淡声:“萧公子,从此你我共处萧门,但愿各自安分,莫要生事。”
萧战温和答道:“萧芸姑娘放心,萧某知晓分寸,只愿安于萧门,护你平安。”
少女微微一颔首,言辞如寒霜,转身落座。
喜宴随令而起。
春笙逐曲,宾客举杯,唯独赘婿和新妇之间蔓延着不可言说的生疏。
萧战于席下,默默审察着堂上众人的神色变化。
有的漠然,有的挖苦,更有族侧旁枝二房青年,林洵与林彬,趁席间交杯,故意喧哗:“我说,大族赘婿,算什么英雄?
萧家何时看上寒门子弟了?”
“是啊,芸姐如此出色,嫁个闲人做摆设,岂不有趣!”
几人哄笑,萧战只是抬眸,目光深沉不动,如夜色湖面。
萧元庭见状,轻咳一声,宴席重新归于表面欢愉。
席罢,萧府后院小径幽深。
萧战携萧芸,依礼行夫妻拜堂。
月光如水,堂前烛火明灭。
萧芸行礼极为生疏,双眼隐隐带着冷意。
拜毕,侍女引萧芸入后堂,萧战独自留于檐下。
一名府中下人,名阮伯,悄然上前,自袖中递过一张帕子:“萧公子,夫人素来心性高洁,府中子弟多有讥讽,还望公子莫放在心上。”
萧战接过帕子,只轻声道:“阮伯,人生诸苦,皆难言。
你我不过一介微末,再艰,也须要守本分。”
阮伯点头,欲言又止。
步入夜色,萧战漫步后院花径。
萧府地形错落,西处可见世家门第的痕迹:堂前石兽、侧院凉亭、暗角有正堂兵丁巡逻。
萧家的森严规制,构成一个巨大的宗法网,将新入门的人牢牢包裹。
萧战望着府墙外的黑夜,心中却在暗自盘算:萧家既为牢笼,亦是磨砺自身的熔炉。
他要在这片权谋风暴中,寻找属于自己的路径。
未几,萧元庭派人召萧战至偏厅。
厅中一盏青灯,族长坐于主位,几名家中执事侍立一侧。
萧元庭眼中光芒深邃,开口道:“赘婿萧战,今日你入我萧门,须知自身位置。
我萧氏百年基业,非外族之人可扰。
若你安分,无人为难。
若存异心,纵你有三头六臂,也难逃家规。”
萧战躬身:“族长所言极是,萧某只愿护萧门安宁,为家尽心。”
萧元庭凝视半响,沉声问:“你本曾于边军服役,可知一姓之命,远不及一国之安。
你父母之冤,己然过去;今后,你只需为萧家活。”
萧战低眉颔首,语气温和:“萧某谨记。”
族长点头,手挥入座。
厅中执事递上一份薄纸,为赘婿习武志录。
萧元庭淡淡道:“你与芸儿虽为夫妻,但家族事权仍由我等掌控。
明日府中将有兵法讲座,你可自去研习,但不可越制。”
萧战安然接过,无声审读纸上内容。
萧元庭微微一叹,“芸儿心性高傲,你须要忍让。
家族风波不断,内忧外患伺机而动。
你若真心向萧,可得一方安稳;若有他志,萧家不容。”
萧战再度躬身行礼:“请族长放心,萧某知规矩。”
族长不再多言,挥手示退。
萧战退出侧厅,步入中夜黯淡的花园。
月光如水,树影婆娑,夜风夹杂着远方边城的鼓噪。
仿佛提醒他,这个家族只是乱世的一处漩涡。
后院厢房,萧战终于得以独处。
静夜难眠,他望着掌心那道旧伤,思索入赘萧门后的路。
内宅深处,偶有侍女谈笑,萧芸坐于窗前,未点灯火,背影柔美冷峻。
良久,她低声问道:“萧战,你为何答应这场婚事?”
萧战走近,声音低沉:“我一身孤命,早无家族可回。
萧门虽为牢笼,亦有守护之人。
芸儿,你不必担心,萧某不会让外人伤你。”
萧芸的眸光中浮现复杂情绪。
她缓缓合上窗帘,声如风过:“萧家就是我的责任。
你若安分,日后自有好处。”
萧战并不言语,只在门廊外静静守候。
身后家族的欢声与夜色疏离,兵甲森严,远处似有犬吠。
时光似乎静止,亦在暗流中无声流转。
第二日清晨,萧府武堂开讲兵法。
萧战依令前往,席间多是萧家子弟,武将、策士兼备。
萧元庭亲授兵制阵法,家中青年皆凝神静听。
萧战落座角落,一如薄席边缘者,眉头细皱,耳听司讲。
忽然,堂内萧家西房青年萧昌站出,冷声道:“赘婿萧战,既入我萧家,可敢习阵法演练?
若无能者,只做门面可也。”
一些青年低笑,目光嘲弄。
萧战从容起身,声音平静:“萧家基业雄厚,兵法之道深不可测。
我愿请教诸位,虚心学习。”
萧昌哼声,未置可否。
萧元庭目光微微闪动,淡淡道:“既然如此,赘婿便由昌儿亲自指导。
萧战,你可愿服从?”
萧战眉眼温和,拱手应道:“愿听教诲。”
堂中众人低声议论,异样氛围再度升温。
萧战虽表温吞,眉眼间却深藏锐意。
兵法讲毕,萧昌领队至后院空地,命萧战习演简易阵。
如果有所闪失,便是众口指责之机。
萧战观察阵图,步步为营,将阵形逐一拆解。
未过片刻,旁观族中青年纷纷侧目。
林洵低声道:“竟然懂行伍兵制?
此人莫非真是边军出身?”
萧昌脸色微变,故意变换阵法难度。
萧战步步应对,身形转折间,有种难以掩饰的坚韧与冷静。
萧家子弟逐渐收敛嘲弄之声,转为注意观望。
萧昌微露不悦,冷冷盯视。
萧战的表现虽未张扬,却极为老练。
若非身份受限,旁人几乎难以想象他曾为边军奇才。
练阵毕,萧战自始至终都温声谦逊,未与族中青年争锋。
众人面面相觑,萧元庭则于远处默然注视,眼底似有一抹隐隐赞许。
午后时分,家族礼仪结束。
萧战返回厢房,阮伯悄然跟随,低声劝道:“萧公子,少说多做,家族之中难处多。”
萧战轻拍其肩,“你我皆知芸儿与家族关系微妙,但我自有分寸。
多亏你相助。”
阮伯颔首,躬身退下。
夕云渐暗,萧府内外静谧而压抑。
萧战行至花亭,望见远处萧芸一人伫立。
她身姿纤美,黛眉却紧蹙。
萧战走近,开口道:“芸儿,今后你我虽为夫妻,诸事仍可共谋。
萧门之事,不必独自承担。”
萧芸沉默良久,终吐一声:“家族利益无情,无需伪作亲近。
我自有计较,你只须莫牵连。”
萧战并未争辩,只以平静语气道:“萧门虽大,终有亲近之人。
乱世安危,只托于腹有良谋者。”
萧芸垂首不语,缓缓转身,衣袂随风而动。
夜色渐深,萧战返回房中,思索今日之事。
一面是家族牢笼,一面是生死冤仇与未来身份。
他收起心事,将破旧绢衣折好,眼神坚定。
楼外风声依旧,萧府高墙之内,权谋暗涌。
萧芸的冷漠与萧战的隐忍交织成一张未明的网,而今日的一切纷争,不过是庞大棋局中的初步落子。
他抬头看向黑夜,只觉脚下之路纵深幽远,无数未解的困局与人心,正等待着他去一一破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