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芸并未抬眼,只是纤指轻拢,指腹在瓷壁上圈出一层浅浅水痕。
庭院的雨雾还未散尽。
檐下,萧战默默立着,衣角微湿,神情依旧淡然。
他的身姿在晨曦中拉得颀长,仿佛是这萧家的影子——迎着众人的目光,却无处安身。
空气里弥漫着松烟和幽兰的残香。
萧芸缓缓启唇,声线淡然如水:“你刚进萧家,大族规矩。
外头议论多,你可知如何安身?”
萧战嘴角微扬,听出萧芸的冷意。
却并未即刻回话,只是抬头看她一眼:“规矩自然懂得。
只是不知,在萧家,安身是否等同于安心?”
萧芸轻轻哂笑,眉梢不经意间泛起一缕讥讽:“安身非易,安心更难。”
玉几下她的膝盖微微靠拢,淡紫的裙裾在脚边聚起柔影。
萧战眼底掠过一线异色,似乎敏锐捕捉到她话里的另一个意思。
一时无言。
外头,青石地面上几个下人忙碌来去,却都有意避过堂屋。
谁都清楚,这新任赘婿,今天身边不宜过于靠近。
萧战收视反听,片刻才道:“今日家族考验,族长特意安排。
你可知那份考题原由?”
萧芸终于抬眸,望向萧战,眸光澄澈,却如深潭一般让人捉摸不透:“我只知,萧元庭向来重利轻义。
家族考核,无非想看看你是否能为萧家所用——或如旁人所愿,被用弃、被驱逐。”
她微微侧头,檐下阳光阴影交错在她颈侧。
萧战低声:“在这府中,为人做事,若无后路,可曾想过该如何自处?”
萧芸回以一句:“你既入萧家,便是此门之人。
可萧家,未必是你的护身之地。”
空气仿佛凝结。
萧战的指节在膝盖间收紧,声音低沉:“是护身,也是牢笼。”
萧芸望着他片刻,忽然眸光一转:“你不似旁人以为的软弱。
昨日家宴,叔母言辞苛烈,你却只揖首,不争不辩,反让她无从下手。
你是见惯了风雨的人,萧家这些微末纷争,对你而言……只是看戏?”
萧战淡淡一笑:“一身风雨,未必能遮满天下事。
有些时候,看戏的人,比入戏之人更难自处。”
萧芸敛眉。
她自幼见惯家族繁芜,长袖善舞,识人于微。
此刻真正细看萧战,却在他平静的表情下见到一丝藏不住的坚定。
“你今日所言,倒叫我多了几分好奇。”
她缓缓道,“萧府深宅,处处是局。
你若有能力,何必做赘婿?”
萧战沉默片刻,只道:“有时候,手中的剑也要藏在鞘中。
名门深院,未必比边疆沙场更易过。”
萧芸神色微动,似欲再言,却听檐下传来急促脚步,那是萧府老仆柳伯推门而入。
“夫人,东院来的信。
族长有令,要萧战即刻前往正堂议事。”
柳伯话音谨慎,眼神流转间将二人对望尽收。
萧芸收敛神色,将茶盏轻置桌面。
萧战起身,衣袍下摆甩出一丝凌厉。
柳伯行至近前,低声道:“新郎爷,族中诸房正聚,老族长的考验事还未完。”
萧战朝萧芸微微一揖:“你且宽心。
家族所议,不过虚实之间。”
萧芸目送萧战离去,指尖轻拢茶盏。
窗外雨影模糊,她杏眼微敛,心头却波澜渐起。
萧战随柳伯入得正堂。
堂内烛火明灭,各房长老,叔伯兄弟散坐两列,气氛冷峻。
萧元庭高坐主位,眉宇间蕴着不可捉摸的城府。
他目光定在萧战身上,沉声道:“家族兴替,系于继嗣。
萧战,今日入府,须当知所进退。”
众人窃窃私语,萧府大房几位世兄眼带揣测。
萧战只一言不发,稳步上前。
萧元庭审视良久,方才道:“你出身寒门,有所经历。
但在萧家,规矩不可逾,权柄不可妄求。
今日有一道题——南郊仓库今年米粮亏空,你可替族查明缘由?”
一众长老目光投来,似要观其拙劣。
萧元庭的暗考,往往掺杂漠视与挑衅。
萧战目光不动,只问:“可得所有账本所用之物?”
萧元庭薄唇轻抿:“账本可查,人情难断。
三日之内,若无所得,自当受家规惩戒。”
萧府内外,仆从来去,空气里弥散着紧张。
萧战接过柳伯递来的账册,每册纸页微微泛黄,夹杂着未解的疑云。
他不动声色地退至侧席。
萧元庭目光意味深长,诸房世兄们或冷眼旁观,或暗中察看。
萧芸独坐窗台,远远看见萧战在堂前一袭青衣,神态如渊。
她本想移步,却终究止足门槛之外。
夜色渐沉,风雨愈发紧密。
萧战独自坐于偏屋,将米粮账册一页页翻阅。
他指尖摩挲纸纹,眼底明灭不定。
此刻,门外传来细碎脚步。
萧芸着一袭素衣,悄然推门而入。
屋内灯火辉映她的侧影,容颜带着未消尽的清冷。
“为何独坐?”
她轻语。
萧战抬眸:“仓库账册,水份太多。”
萧芸缓步坐在对席,目光在账册上稍稍停留,“每年秋后,都有一笔暗账,族里少有人查究。”
萧战定睛:“你知道是谁作假?”
萧芸不答,反而轻声问他:“你觉得,是谁?”
屋外风雨,屋内静谧。
萧战笑道:“暗账藏于细处。
萧府管事虽非善类,却不会单独行事。
此事关系东房与后院,若是不查清,便有人要你出局。”
萧芸垂眸,指间无意拨弄衣角,“你若查明此事,未必是好事。
家族向来讳疾忌医。”
萧战目光淡淡:“有人不愿我留下,但更多人怕我查得太多。”
萧芸神情凝重,声音微微低下:“你孤身入萧家,外姓无亲,若是锋芒太露,可还护得住自己?”
萧战将账册合起,声音沉稳:“刀锋虽利,亦要知何时出鞘。
世事如棋,一步错则满盘皆输。”
萧芸静静看着他,半晌才道:“你与旁人终归不同。
你不是为萧家而来。”
萧战未语。
屋外风声骤紧,似有急雨敲窗。
萧芸忽道:“你可知萧家最深的隐秘?”
萧战目光一动,淡然问:“愿闻其详。”
萧芸站起身来,从袖口取出一封密函。
她将那信函递给萧战,又不多言。
“此信是父亲前日所留。
内容之中,藏着萧家另一处米粮库的动向,但他并未明说——只让你查明东院账目。”
萧战接过密函,翻看一眼。
信中只是寥寥数句,却隐隐泄露出某处暗弱。
看似与米粮无关,实则暗示家族内有隐秘权力结构。
萧芸目光难测,声音更轻:“你若只查明账目可交差,便能安身。
但若顺藤摸瓜,恐怕会牵动整个萧家的暗流。”
萧战凝望着信函,沉声:“查账只是表,揪出幕后才是里。”
萧芸脸上浮起淡淡忧色,“你若太深探查,恐会引来祸端。”
萧战笑了笑,眉间英气更盛,“有些事不探,反而失机。
况且,有你在旁,萧家的水未必能淹到我。”
萧芸低头,缓缓握着茶盏。
屋内一片静穆。
片刻后,她轻声道:“你应知,萧家不止是家族,更是一场权力博弈。
父亲的试探,未必只是考验你本事。
他在测试你的底线。”
萧战点头,“我明白。
若无底线,便无人情可言。”
萧芸望着他,眸光微动,欲言又止。
隔着静夜和灯影,他们之间第一次有了默契,也带着难言的压力。
屋外天色更深,雨声渐细。
萧战将信函收起,目光凝在密纹信笺之上。
“多谢你今日相告,”萧战低声,“日后凡事,唯有同心,方能共渡。”
萧芸抬眼,不再言语,只在灯光下静静点头。
此刻她心头虽百转千回,却己明白这萧战绝非一介草莽。
远处正堂传来急促钟声,预示着族议将至。
萧芸起身,临门回眸,神态前所未有的复杂。
“萧家,有你在,是福是祸,还未分明。”
萧战坐在灯火下,指间扣着信函,目送她离去。
屋外雨停,夜风带着山城泥土的气息吹入。
一夜未眠,他将所有账册与密函交错对比。
纸页翻动声中,萧战的目光逐渐变得深沉而锐利。
萧府暗流,将从他手中起波澜。
而萧芸留在门外的背影,己然不是昔日冷漠——有些东西,己悄然转变。
晨曦初露。
萧战踏出偏屋,心头己定。
萧芸立于回廊,衣袂拂动。
她回眸,与他西目相对,不再回避。
萧战走向正堂,身姿笔首。
萧芸远远望着他,手中茶盏余温犹存,目光深邃。
萧家的试炼刚刚开始,他们共进退的命运之线,己隐隐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