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的空调风裹挟着打印机的嗡嗡声钻进领口,他下意识地活动手指,指腹和掌心的茧子擦过纸页边缘——那是连续抄写七小时留下的痕迹,汗水在米黄色的稿纸上洇出星星点点的褶皱,就像被揉皱的命运。
手机在桌角震动时,他几乎条件反射般地伸手去抓,屏幕亮起的瞬间,林素芬的消息刺痛了他的眼睛:“顾律师,他们说和解金到账了……但我没签字。”
血液“轰”的一声涌上头顶。
顾晏猛地首起腰,椅背撞到身后的文件柜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盯着消息里的“和解金”三个字,后颈那道淡粉色的疤痕突然发烫——那是高二那年,他替母亲去法院送材料时,被法警拽着衣领撞在门框上留下的。
“没签字怎么会到账?”
他手指颤抖着回复消息,屏幕的蓝光在脸上投下青灰色的阴影,“您确定是宏远转的?”
回复很快就来了,还带着模糊的语音:“银行短信写着‘宏远集团代付’……顾律师,我真的没签过字啊。”
顾晏的指甲掐进掌心。
他想起今早季珩在晨会上说“接管此案”时,身后PPT上宏远集团的标志红得刺眼。
原来不是接管,而是截胡。
他猛地扯下挂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钥匙串撞到桌沿,发出清脆的响声,他却浑然不觉。
季珩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暖黄色的灯光。
顾晏冲过去时,皮鞋后跟在大理石地面上敲出急促的鼓点。
推开门的刹那,他看见季珩正坐在皮质转椅上,钢笔尖在两份文件上沙沙作响——正是林素芬的和解备忘录。
“您绕过法院了?”
顾晏的声音颤抖着,“她连调解笔录都没签!”
季珩没有抬头,钢笔尖停在“自愿放弃追责权利”那行字的末尾,“赔偿金是原诉求的两倍。”
他转动钢笔,金属笔帽在灯光下折射出冷光,“够她儿子上私立小学,不用再跟着她挤在十平米的隔断间里闻隔壁的油烟味了。”
“可宏远违法超时加班是事实!”
顾晏两步跨到桌前,指节抵在文件上,“您让他们用钱买平安,下次还会有更多的林素芬!”
季珩终于抬起头,眼尾那颗泪痣在灯光下泛着暗哑的光。
“法律不是你想象中的审判台。”
他的声音像淬了冰的钢铁,“而是谈判桌。
你要替当事人争取最大利益,而不是满足自己当英雄的瘾。”
顾晏的喉咙发紧。
他想起上周陪林素芬整理加班记录时,她手机里存着的儿子的照片——小男孩趴在漏风的窗台上写作业,呼出的白气在玻璃上结成霜花。
可此刻,季珩的钢笔正压着那孩子的未来,也压着顾晏心里那团燃烧了十年的火。
“您根本不明白!”
他抓起桌上的备忘录,纸张发出刺耳的撕裂声,“她要的不是钱,是——是公道?”
季珩突然站起身,西装下摆扫过顾晏的手背。
他比顾晏高半头,阴影笼罩下来时,顾晏后颈的疤痕又开始疼了,“三年前我也相信这个。”
他伸手抽走顾晏手里的文件,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边角,“首到我的师父在法庭上被宏远的法务用程序漏洞拖垮,癌症晚期的当事人等不到判决就咽了气。
从那天起,我只相信结果。”
顾晏的指尖还残留着文件纸页的触感。
他望着季珩重新坐回椅子,钢笔尖继续在纸上移动,突然想起律所传闻里“不败神话”的由来——那些被他“高效解决”的案件,是不是都藏着这样的交易?
回到工位时,顾晏的西装口袋里多了个银色的U盘。
他避开监控,悄悄备份了林素芬的加班监控视频,硬盘指示灯的红光在黑暗中忽明忽暗,像一团不肯熄灭的火星。
手机在掌心震动,公益律师陈昭的消息跳了出来:“匿名发给我,能操作。”
他想起十六岁那年,母亲攥着他的手说“官司输了,人就没了”。
当时法官敲下法槌的声音,比殡仪馆的哀乐还响。
现在林素芬的儿子还没失去母亲,但如果宏远这次逃脱惩罚,下一次,下下次……“顾晏。”
冷硬的声音吓得顾晏差点把U盘掉在地上。
赵明哲不知何时站在工位前,手里捏着他的抄写本,指节敲了敲桌面,“季律师要完整的《民事诉讼法》,不是残页。”
顾晏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撕了一页纸——大概是刚才太急着备份视频,错把草稿当成废纸了。
他喉结动了动,“我补上。”
“补上?”
赵明哲翻开抄写本,指尖划过纸页边缘的毛边,“季律师说过,残缺比错误更不可原谅。”
他合上本子时,封皮发出“啪”的清脆响声,“今晚十二点前交不齐,你知道后果。”
顾晏望着赵明哲转身离开的背影,听见自己的心跳如擂鼓。
他掏出手机,陈昭的对话框还停留在“请提供原始证据来源”。
走廊尽头的挂钟指向凌晨两点,空调风突然加大,吹得桌上的抄写本哗哗翻页,第十七条那行字被吹到最上面:“民族自治地方的人民代表大会……”他咬了咬牙,快速敲下:“证据来源无法具名,但保证真实。
若需佐证,我愿以执业资格为赌注。”
按下发送键的瞬间,洗手间的顶灯“滋啦”一声熄灭,黑暗中只有手机屏幕的冷光照着他紧绷的脸。
走廊传来皮鞋踏地的声音,一下,两下,像命运的倒计时。
顾晏攥紧手机退到隔间角落,门锁“咔嗒”一声被扣上。
“顾晏。”
季珩的声音透过门板传来,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笃定,“抄到第几条了?”
顾晏闭上了眼睛。
手机在掌心震动,是陈昭的回复:“己转交劳动监察,等消息。”
他把手机贴在胸口,能清晰地感受到短信提示音和心跳重叠的节奏。
门外的脚步声停在隔间前。
顾晏听见季珩轻轻敲门板的声音,一下,两下,像在丈量什么。
而在城市的另一头,宏远集团的办公楼里,值班保安正盯着突然弹出的监控警告——劳动监察的突击检查通知,正在他电脑屏幕上闪烁着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