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天还没亮透，林小麦就醒了。不是鸡叫醒的，是爹的骂声和娘的哭声。
五岁的小麦从薄被里伸出头，灶房透来微弱灯光。她光脚下炕，扒着门缝看。爹又在喝酒，
娘在灶前烧火，背影一抖一抖。“哭啥哭！大早上嚎丧呢？”爹把酒瓶顿在桌上，
娘赶紧抹脸。“没哭，灶烟呛的。”小麦悄悄退回炕上。被窝还暖着，但她觉得冷。窗外，
天边刚泛鱼肚白。娘端来糊糊和窝头时，眼睛还红着。爹已经喝迷糊了，趴在桌上打鼾。
“快吃，吃了娘带你去买豆腐。”娘小声说，给小麦梳头。木梳刮过头皮，有点疼，
但小麦没吭声。村东头豆腐坊排着队。石磨咕噜咕噜转，豆香四溢。二婶也在，
看见娘就撇嘴。“秀芹，又赊账啊？上次的钱还没给呢。”娘脸红了：“今天给，
今天一定给。”小麦躲娘身后。二婶家的胖小子朝她做鬼脸。轮到她们时，娘掏出手绢，
一层层打开，数出毛票。豆腐坊老王切了块豆腐，娘又添一分钱，多要了点豆腐边。
回家路上遇见德顺伯。老村长看看娘手里的豆腐，叹气：“建国又喝了？
”娘低头“嗯”了声，拉小麦走快些。爹还睡着。娘把豆腐切一半炖白菜，另一半腌起来。
小麦蹲灶前添柴，看火苗跳跃。“娘，爹为啥老喝酒？”娘炒菜的手停了下：“心里苦呗。
”“为啥苦？”“小孩子别问这些。”菜快好时，爹醒了。骂骂咧咧上桌，
吃两口就摔筷子：“盐不要钱啊？放这么多！”娘没说话，给爹盛饭。爹一把推开，碗碎了，
米饭撒一地。“败家娘们！就知道糟蹋粮食！”小麦吓哭了。爹瞪她：“哭啥？再哭揍你！
”娘赶紧搂住小麦：“她小孩子，你冲她嚷啥？”爹晃晃悠悠站起来，娘把小麦护在身后。
但爹没打人，又找酒去了。夜里，小麦听见娘偷偷哭。她假装睡着，一动不动。
第二章麦子黄了，全村忙起来。天不亮就下地。爹割麦时像变了个人，弯腰挥镰，又快又稳。
娘跟在后面捆麦捆。小麦捡落下的麦穗，小筐满了倒大筐。日头毒，麦芒扎人。
小麦胳膊红了一片，痒得很。“坚持坚持，捡够一筐给你买冰棍。”娘给她戴草帽。
地头送水来了，绿豆汤管够。爹喝一大碗，抹嘴笑：“今年麦子好，亩产得八百斤。
”小麦很少见爹笑。她喜欢这样的爹。晌午回家吃饭，娘烙油饼炒鸡蛋。爹吃高兴了，
哼小曲儿。下午爹说歇歇，去村头小卖部。天黑才回来，满身酒气，钱袋空了。“钱呢？
”娘声音发抖。“输了点儿，明天赢回来。”爹倒头就睡。娘坐在灶前，没点灯。
小麦靠娘身边，听见眼泪滴在土坯上的声音。第二天爹没下地，又去赌。晚上回来更凶，
摔东西打人。娘护着小麦，挨了几下。麦收完了，打场晒粮。爹卖粮那天，娘特意蒸了白馍。
爹中午出去，半夜没回。娘去找，在**外找到烂醉的爹。钱输光了，还欠一屁股债。
讨债的上门，搬走了刚分的粮食。娘求他们留点口粮，被推倒在地。小麦冲上去咬那人手，
被甩开老远。“小崽子还挺凶！”讨债的笑了，“没钱好说，让你娘陪我们喝顿酒啊？
”爹突然醒了，抄起铁锨赶人：“滚！都滚！”人走了，爹蹲地上抱头。
娘默默收拾被弄乱的屋子。小麦看见爹在哭。这是她第一次见爹哭。第三章腊月里，
豆腐坊最忙。娘去帮工，换点豆腐回来。老王厚道，常多给些豆腐渣。娘掺面蒸窝头，
能吃好几天。讨债的又来了。爹躲出去，娘应付。“真没钱，等开春打工挣了还。
”“等不了！过年了，我们也要钱！”娘把仅有的几十块钱给了，人才走。小麦帮娘扫院子，
看见爹躲草垛后偷看。爹发现她看，瞪一眼走了。年三十，别人家贴春联放鞭炮，
他们家冷清。娘炖了豆腐白菜，蒸了窝头。“明年会好的。”娘给小麦夹菜。爹半夜回来，
醉醺醺的。看见冷灶凉炕，又发脾气。“大过年的也不生火！想冻死我啊？”娘没说话，
起来生火。爹却一把推倒娘，骑身上打。“败家娘们！丧门星！自打娶了你就没顺过！
”小麦吓哭了，去拉爹：“别打娘！别打！”爹反手一甩，小麦撞墙上，额头出血。
娘疯了似的推开爹，抱住小麦。血染红娘衣襟。“林建国！你不是人！”娘第一次大声骂爹。
爹愣了下，嘟囔着倒炕上睡了。娘给小麦包伤口，手直抖。包好了，娘抱小麦坐灶前，
一夜没睡。初一天没亮，娘收拾包袱。“小麦，咱走。”“去哪？”“离开这。
”娘声音很静，静得吓人。爹还睡着。娘看一眼，没回头。她们住进村头废弃校舍。
窗户漏风，娘用报纸糊。炕塌了角，娘砌砖补好。“娘，咱还回家吗？
”娘搂紧小麦：“这就是家。”第四章娘会做豆腐。老王借她旧石磨，娘泡豆子磨豆浆。
天不亮就起来干。小麦帮娘推磨，小手贴石磨上，冰凉。豆浆倒大锅熬，娘点卤水，
成豆腐脑。压豆腐时最费劲，娘搬石头压水，汗湿衣衫。豆腐做好了，娘挑担子卖。
走村串户，吆喝声悠长。“豆——腐——嘞——”小麦跟后面，挎小篮卖豆腐干。
有人买就高兴，没人买就蔫头耷脑。二婶遇见，撇嘴笑：“秀芹，真能干啊，
女人家挑担卖货。”娘当没听见。小麦朝二婶背影吐舌头。学校要学费，娘愁好几天。
最后卖了口粮，凑够钱。老师知道情况，给小麦免了书本费。小麦学习更用功，考全班第一。
爹来找过，校舍外转悠。娘不让进，爹骂几句走了。小麦偷偷看见，爹头发白了好多。
麦收又到，娘雇不起收割机，自己割。小麦放学来帮忙，小手磨出水泡。德顺伯路过，
看娘俩辛苦，叫来自家儿子帮忙。“谢谢德顺伯。”娘递水。“谢啥，乡里乡亲的。
”德顺伯看小麦，“丫头念书咋样？”“班里第一呢。”德顺伯点头：“好好供，
闺女有出息一样光宗耀祖。”夜里，娘疼得哼。白天割麦累着了。小麦给娘揉腰，
心里想快点长大。第五章小麦考上了县初中。娘又喜又愁。学费住宿费不少钱。娘借遍全村，
多数人推脱。“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干啥？早晚嫁人。”“初中毕业就行了，
认个字不当睁眼瞎。”娘不吭声，继续借。最后德顺伯担保，从村信用社贷了款。
住校第一天，小麦想家。宿舍同学说爸妈，她躲被窝哭。周末回家，帮娘做豆腐。
手上磨茧子，写字都不顺手。娘看看她手，没说话。晚上给她涂蛤蜊油，揉很久。“娘，
我不念了，帮你干活。”娘板脸：“胡说！必须念！”爹又来过，留了一百块钱在校舍门口。
娘让小麦送回去。“你爹的钱，咱不能要。”小麦找到爹时，爹在河边钓鱼。衣裳破了，
没人补。“爹，钱还你。”爹没接，看河面：“拿着吧，买本书啥的。”小麦放地上，跑了。
回头时，见爹还蹲那儿，像块石头。初中三年，小麦总考第一。娘豆腐生意好了，
添了新石磨。中考前，娘陪小麦住县城。租小房，摆两张床。娘白天做豆腐卖，
晚上陪小麦复习。小麦考上省重点高中。通知书来时，娘哭了。村里人态度变了。
以前说“女孩子读书无用”的，现在夸“小麦真出息”。二婶送来自家腌的咸菜：“秀芹，
有福啊，闺女这么能干。”娘笑笑，收下咸菜。人走了，娘对小麦说：“瞧见没？
这就是人情冷暖。”第六章高中更忙，小麦一月回一次家。娘腰不好，还做豆腐。老王老了，
豆腐坊给儿子经营。小王想用机器，娘担心失业。“机器做的没魂儿。”娘说，
“石磨豆腐才香。”但机器快，省钱。买石磨豆腐的人越来越少。小麦劝娘别干了，
娘不肯：“还能动，挣点是点。”高考前，爹托人带话：想见小麦。小麦去了。爹住破屋，
炕上乱糟糟。见小麦来，忙收拾。“学习咋样？”“还行。”爹掏出一叠钱：“拿着，
上大学用。”小麦没要：“娘说不能要你的钱。”爹手抖了抖：“爹对不起你们。
”小麦第一次听爹道歉，不知说啥。“你娘...她好吗？”“腰不好，还做豆腐。
”爹眼圈红了：“劝劝她，别干了。”临走时，爹塞给小麦一包糖：“小时候你爱吃。
”小麦拿着糖，路上哭了。高考结束，小麦估分能上一本。娘高兴，做了一桌菜。
爹突然来了，站门口不敢进。娘沉默会儿，让进来吃饭。爹拘谨，只吃眼前菜。娘给他夹菜，
爹手抖。“小麦有出息，好，好。”爹喃喃道。吃完爹走了，背影佝偻。娘望了很久。
录取通知书来了，省城大学。娘又愁学费。这回村里人主动借。德顺伯带头，
一家一百二百的凑。二婶最大方，借了五百：“小麦，出息了别忘了婶子。
”娘一一记账：“肯定还。”爹也凑了钱，不知从哪弄的。娘让小麦收下：“你爹的心意。
”第七章大学报到前，全村送行。德顺伯代表给二百块：“咱村第一个大学生，光荣。
”娘办升学宴，摆了三桌。以前随过的礼，都回来了。爹没来，托人带话：喝多了，
不来丢人。小麦去瞧爹。爹躺炕上，脸色蜡黄。“爹病了，不去送你了。
”小麦倒水给爹：“好好治病。”爹从枕下摸出玉坠：“你奶奶给的，给你。”小麦不要，
爹硬塞：“拿着，爹就这点念想。”走那天，全村人送村口。娘哭成泪人。“放心娘，
我勤工俭学。”长途车开动，小麦看见娘一直招手，变小，消失。大学新鲜，也陌生。
同学说电脑网络，小麦不懂。城里同学聊电影明星，她插不上话。她拼命学习，同时打工。
家教、服务员都干。给娘打电话，娘总说好。但小麦感觉娘声音累。寒假回家，
发现娘腰更差了。劝娘别做豆腐，娘不听：“机器做的豆腐不好吃，还有人认老味道。
”爹病重住院，娘竟去照料。小麦不解。“夫妻一场，不能看他孤零零的。”娘喂爹喝水，
爹哭得像个孩子。第八章年关又到，村里办大锅饭。一家一菜，摆长桌。二婶端来红烧肉，
给小麦夹大块：“大学生尝尝婶的手艺。”德顺伯讲话，夸小麦有出息，给村争光。
小麦帮忙盛饭，看人们说笑。孩子们跑闹，鞭炮声声。这就是她的家乡，恨过爱过的地方。
爹没能出院，娘送饭去。小麦跟着。爹瘦脱形，见小麦来，眼睛亮了下。
“好...好...”爹已说不清话。娘给爹擦身，细心轻柔。小麦帮忙，
触到爹皮包骨的手。爹突然抓住她手，用力，然后松了。爹走了。葬在村后山。娘没哭，
默默料理后事。小麦整理爹遗物，发现个小本。记着这些年欠的钱，一笔笔还清了。
最后页写：“欠秀芹和小麦的，下辈子还。”丧事办完，小麦该回校了。娘送她到村口。
“娘，跟我去省城吧。”娘摇头：“根在这，走不了。”车来了，
娘替小麦整衣领：“好好学，别挂念娘。”车开动，小麦看娘站立身影，渐渐模糊。
她想起小时候，娘牵她手买豆腐。石磨咕噜噜转，豆香弥漫。那些苦日子，竟有点甜。
村里村外，走出去的走不回来，留下的继续生活。小麦打开窗，让风吹干眼泪。前路还长。
第九章火车轰隆隆驶向省城，林小麦靠窗坐着。手里攥着娘塞的煮鸡蛋，还温热。
大学校园比县城中学大得多。高楼林立，同学们衣着光鲜，说笑着她听不懂的新词。
宿舍四人一间，上床下桌。三个城里室友讨论最新款手机，小麦默默整理行李。
她从编织袋里掏出娘做的酱菜，室友们好奇地看了看。“这是什么呀？
”一个扎马尾的姑娘问。“自家做的酱菜。”小麦小声答。“哇，纯天然啊！
”姑娘凑近闻了闻，“我叫张晓雨，你呢？”“林小麦。”“这名字真好听，像麦田一样。
”小麦笑了。张晓雨成了她第一个朋友。上课才发现差距。老师讲PPT，
小麦没见过投影仪。计算机课上，她第一次摸键盘，手指僵硬。“没关系，我教你。
”张晓雨耐心示范。小麦拼命学，凌晨四点就起床读英语。周末去做家教，教小学生数学，
一小时二十元。给娘打电话总是在晚上。娘总说“好着呢”，但小麦听出喘息声。“娘，
腰又疼了？”“老毛病，贴膏药就好了。”第一次收到娘寄的包裹，是一件手织毛衣。
室友羡慕地说“你妈妈真好”，小麦鼻子发酸。她省下家教钱，给娘买了护腰。寄回去时，
写了长长使用说明。寒假回家，发现娘瘦了。豆腐坊生意更淡，机器豆腐便宜，
买石磨豆腐的只剩老人。“娘，别做了。”“不做干啥？闲着更难受。”小麦帮娘推磨，
发现娘推几下就喘。她抢过磨杆，自己来。“歇着吧，念书累。”娘要抢回来。“不累。
”小麦坚持推磨，手心很快磨红。年关将近，村里却冷清。年轻人都外出打工，
只剩老人孩子。二婶来找娘帮忙写春联，儿子儿媳在城里没回来。“小麦有出息了，
将来接你去享福。”二婶羡慕地说。娘笑笑：“在哪都一样过。”爹托人带话，想见小麦。
自爹病后，她们没再见面。爹住在镇养老院，瘦得脱相。见小麦来，浑浊的眼睛亮了下。
“学习...好不？”“好。”小麦削苹果给爹。爹咬不动，只能抿汁水。
“对不起...”爹声音微弱，“对不起你们...”小麦喂爹喝水，手抖洒了。
爹却笑：“小时候...你也这样...喂我喝水...”那日下午，爹说了很多胡话。
说年轻时和娘相识，说小麦出生那天的雪。回村路上，小麦一直哭。娘没问，只递手绢。
年夜饭，娘包了饺子。小麦吃出硬币，娘笑：“明年好运。”窗外鞭炮零星，不如往年热闹。
“村里人越来越少了。”娘望着窗外。“娘，跟我去省城吧。”娘摇头：“土生土长，
离不开了。”睡前，娘拿出个铁盒。里面是小麦从小到大的奖状，每张都压得平整。
“你爹...其实留着你每次考试的成绩单。”小麦愣住。那个酗酒打人的爹，
竟在意她的成绩？“人都有好几面。”娘轻声说，“恨久了，就只记得恨了。
”那夜小麦失眠。想起爹塞给她的糖，和她还回去的钱。第十章开学前，德顺伯来找。
“小麦啊，村里小学缺老师，你暑假能来代课不？”小麦看娘，娘点头。“好。
”小学还是那排旧校舍。周老师老了，头发全白。“真好，有接班人。”周老师笑出泪花。
教室窗户破了，用塑料布钉着。十几个孩子，大小不一。小麦教语文数学，也教唱歌画画。
孩子们眼睛亮亮的，像当年的她。春燕的女儿也在班里，七岁，叫小麦“老师”。
“没想到你当老师了。”春燕来接孩子，怀里还抱一个。“你...好吗？
”春燕苦笑：“就那样。他出去打工，一年回一次。”看着春燕粗糙的手，小麦想起小时候。
她们一起捡麦穗，说将来要当老师。“如果当年...”春燕没说下去，摆摆手走了。
小麦代课一个月，孩子们进步明显。德顺伯高兴，送来自家种的瓜。“小麦老师教得好！
”娘也来听她讲课，坐在最后排，笑得欣慰。临走那天，孩子们送她画。
歪歪扭扭的字：谢谢林老师。周老师拉住她手：“以后还回来吗？”小麦点头：“回。
”火车上，她一直看那些画。张晓雨打电话：“快开学了，什么时候回来？”“明天就到。
”新学期更忙。小麦做两份家教，还申请了助学金。她开始学电脑，打字还很慢。
张晓雨教她上网，第一次视频聊天，她对着摄像头傻笑。给娘买了手机，教了好久才会用。
“费钱...”娘总说，但每天发短信问“吃了吗”。深秋时，娘来电声音不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