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丝裹着山雾,如蚕娘吐丝般织满青云观石阶。玄清道长攥紧拂尘,
银丝擦过掌心的微凉里,藏着对面宝光寺腾起的浓黑烟柱。那烟在乳白雾气中撕开狰狞裂口,
火星子裹着焦糊的纸烬往上蹿,风一卷,竟飘到青云观山门前,落在玄清素色道袍下摆,
烫出个浅褐色的小印子。他抬头望了眼天色,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雨丝密得能织成网,
把整座云雾山都笼在一片湿冷里。宝光寺的方向,烟柱越来越粗,
连带着空气里都飘着一股烧糊的焦苦味,混着雨水的潮气,呛得人胸口发闷。“师父,
宝光寺送来这个。” 小道童明尘捧着枚青铜念珠,从观内快步跑出来,
木屐踩在积水的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他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哭腔里抖落的蜡油滴在念珠上,顺着铜珠间的绳结往下滑,在掌心积成小小的油洼。
玄清伸手接过念珠,指腹摩挲着上面被熏黑的 “卍” 字纹。铜珠本该是亮澄澄的,
如今却蒙着一层黑灰,指腹一擦,就能蹭下细碎的炭末。
这串念珠他太熟悉了 —— 二十年前慧能受具足戒,
是他亲手将这串珠子系在少年僧人的腕上。那时慧能刚满十八岁,
眉眼间还带着少年人的清澈,铜珠映着他的笑靥,比大雄宝殿里的鎏金佛像更要明亮几分。
“师父,宝光寺是不是…… 是不是出事了?” 明尘拉着玄清的道袍下摆,
声音里满是怯意。他去年才拜入青云观,只知道云雾山上青云观和宝光寺向来和睦,
香客们总是先到观里拜过三清,再去寺中礼佛,晨露里檀香混着丹砂的气息,
三十年都没变过。可今早天还没亮,就听见对面传来嘈杂的声响,
紧接着就看见黑烟冒了起来。玄清没说话,只是将念珠揣进袖中,目光又落回宝光寺的方向。
记忆像是被雨丝勾起,缓缓漫过心头。三十年前他刚接任青云观观主时,
慧能还是个刚剃度的小沙弥,总爱抱着本《金刚经》跑来找他探讨义理。
那时云雾山还没有这么多香客,清晨时分,青云观的紫烟与宝光寺的钟声缠在一处,
山风里满是平和的气息。两派弟子也常来常往,观里炼丹缺了药材,
寺里会送来;寺里修缮佛殿,观里也会派弟子去帮忙。慧能常说,佛道本就同源,
在云雾山这片土地上,更该共生共荣。可这一切,都在三月前被那纸盖着朱玺的圣旨打破了。
那日,云雾山的晨雾尚未散尽,青石板路上还凝着昨夜的露气。山风裹挟着松针的清香,
本该是两派弟子各自做早课、准备迎接香客的寻常清晨。突然,
一阵急促且沉重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碎了山间的宁静。
玄清正带着弟子们在三清殿前演练剑法,剑光如练,映着初升的微光,煞是好看。
慧能也刚结束早课,正和几个年长的僧人在大雄宝殿里擦拭佛像,
檀香油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不多时,一队人马出现在山道尽头。
为首的是个面白无须的太监,身着蟒袍,手持拂尘,
身后跟着二十余名身着玄色劲装、腰佩长刀的锦衣卫。那太监的嗓音尖利,
在山谷间回荡:“云雾山青云观观主玄清、宝光寺方丈慧能接旨!”玄清与慧能对视一眼,
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他们各自整了整衣袍,
带着弟子们来到山门前的空地上,躬身行礼。太监展开明黄色的圣旨,
声音抑扬顿挫:“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云雾山乃钟灵毓秀之地,
为彰显皇家对佛道二教之尊崇,特命于青云观与宝光寺之间空地,修建皇家行宫,
以供皇室宗亲日后上山祈福、休憩之用。钦此。”圣旨上的朱玺鲜红刺眼,
仿佛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玄清和慧能听到 “修建行宫” 四个字时,心都猛地一沉。
他们身后的弟子们也一阵骚动,低声议论起来。那片空地,是两派多年来共同维护的。
春日里,两派会一起在那里种下各色花草,夏日里,
香客们常聚在树下纳凉、听玄清讲道或听慧能说禅。它不仅是两派交流的纽带,
更是云雾山佛道和谐共处的象征。如今要在此修建行宫,
无疑是在这共生的枝桠里硬生生楔进一根冰冷的铁楔。传旨太监宣读完圣旨,
便指挥着锦衣卫开始丈量土地、立下界桩。那些锦衣卫动作粗鲁,
用手中的长刀随意拨弄着地上的花草,甚至将两派弟子之前精心布置的石桌石凳也踢到一旁。
玄清紧握拂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强压下心中的不满,对传旨太监道:“公公,
这片土地乃佛道二教共守之地,贸然修建行宫,怕是……”“怕是怎样?” 太监斜睨着他,
语气带着几分不屑,“圣旨已下,岂容尔等置喙?莫不是想抗旨不遵?”慧能双手合十,
沉声道:“阿弥陀佛,贫僧与玄清观主并非此意,只是此事关乎重大,还望公公回禀陛下,
容我等……”“哼,” 太监打断他,“陛下心意已决,尔等只需遵旨便是。锦衣卫,
速速勘定地界,不得有误!”看着锦衣卫们在空地上忙碌的身影,
看着那片充满生机的土地即将被砖石瓦砾取代,玄清和慧能的心头都像压了块巨石。
他们知道,从圣旨宣读的这一刻起,云雾山佛道两教三十年的平和,或许就要画上句号了。
山雾似乎更浓了,将两人的身影都笼罩其中,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压抑与悲凉。
玄清还记得当时慧能的脸色,他捏着念珠的手微微发抖,却还是对着传旨太监躬身行礼,
只是那句 “遵旨” 说得格外艰难。后来两人在那块空地上站了许久,
细雨打湿了慧能的袈裟,也打湿了玄清的道袍。慧能望着空地上刚冒芽的野草,
轻声说:“道兄,这行宫一建,怕是要出事啊。”那时玄清还劝他,皇家旨意难违,
先看看情况再说。可昨夜观星时,他却看见紫微垣旁的客星迸出一道刺眼的血光,
当时只当是自己眼花,或是山中雾气扰了视线,没放在心上。此刻望着宝光寺冲天的烟柱,
他才猛然惊觉,那哪里是什么幻景,分明是凶兆。“明尘,看好观门,不许弟子们随意外出。
” 玄清披上蓑衣,系紧腰间的麻绳,又拿起挂在墙上的长剑。剑鞘是深褐色的,
上面刻着繁复的八卦符咒,是青云观历代观主传下来的法器。
檐角的铜铃被山风撞得叮咚作响,那声音本是清脆悦耳的,此刻听在耳里,
却像是碎玻璃落在地上,格外刺耳。他沿着石阶往下走,雨丝打在蓑衣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山道两旁的树木被雨水洗得发亮,叶片上的水珠顺着枝干往下滴,
在青石板上积成小小的水洼。越靠近宝光寺,空气中的焦糊味就越浓,
偶尔还能听见僧人们的呼喊声和木材燃烧的噼啪声。宝光寺的山门已经塌了半边,
原本漆着金粉的 “宝光普照” 四个字被熏得焦黑,有些地方的金粉已经剥落,
露出底下暗沉的木头。几个年轻的沙弥正提着木桶往火场里冲,
木桶里的水泼在燃烧的屋檐上,发出 “滋啦” 的声响,腾起一团白雾。
他们的僧袍已经被泥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却还是把怀里抱着的残破经卷护得严严实实,
生怕被雨水打湿,或是被火星溅到。玄清的目光穿过混乱的人群,落在大雄宝殿前的身影上。
慧能背对着他站在那里,月白色的袈裟下摆烧出了锯齿状的破洞,
露出里面打了好几块补丁的僧衣。他手里还捻着一串紫檀佛珠,珠子被摩挲得发亮,
只是捻动的速度比平时快了许多,显露出主人内心的不平静。“道兄来得正好。
” 慧能转过身,玄清才看清他的模样。烟灰嵌在他眼角的皱纹里,
往日总是含笑的眼睛此刻像结了冰,没有一丝温度。他的僧帽也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