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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宋清辞,大理寺唯一的女验尸官。
京城里的人都说我晦气,身上有散不去的尸臭味,哪个男人要是娶了我,不出三天就得暴毙。
我倒觉得挺好。
至少没人敢上门提亲,省了我不少麻烦。
我的日常很简单,跟尸体打交道。不是在验尸,就是在去验尸的路上。
大理寺的仵作们都怕我,见了我跟见了活阎王似的。没办法,我经手的尸体,比他们见过的活人还多。什么开膛破肚,什么剥皮剔骨,那都是我的拿手好戏。
这天,我刚处理完一具泡在井里三天,全身都发绿的浮尸,正准备收拾工具下班。我的助手张三急匆匆跑了进来,脸上的表情比见了鬼还难看。
“宋,宋大人,”他喘着粗气,“新,新来的那位爷,点名要见您。”
我头都没抬,慢条斯理地擦着手里的解剖刀。刀身泛着冷光,映出我面无表情的脸。
“哪个爷?”
“靖王,萧煜!”张三的声音都快哭了,“刚上任的大理寺卿,咱们的顶头上司!”
我擦刀的手顿了顿。
靖王萧煜,我听说过。当今圣上最小的弟弟,从小金尊玉贵地养在宫里,听说连只鸡都没杀过。皮肤比姑娘家还白,性子比姑娘家还娇。
让他来管大理寺,这不是胡闹吗。
“知道了。”我把刀收进工具箱,“让他等着。”
我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又用烈酒和皂角把自己从头到脚洗了三遍,确定身上闻不到一丝尸气了,这才慢悠悠地晃到前厅。
一进门,我就看见一个穿着锦衣华服的年轻男人。他背对着我,身形挺拔,光看背影,倒有几分气势。
“靖王殿下。”我拱了拱手,语气平淡。
他转过身来。
我得承认,传言不虚。这位王爷确实生了张好皮囊,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嘴唇的颜色也恰到好处。就是脸色太白了,白得像我们停尸房里刚送来的新货。
他看见我,眉头就皱了起来,还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好像我身上有什么脏东西。
“你就是宋清辞?”他的声音挺好听,就是有点虚。
“是。”
“听说,京城所有的命案,都由你验尸?”
“分内之事。”
他没再说话,只是上上下下地打量我,眼神里带着七分审视,三分嫌弃,还有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
我懒得理他,站得笔直,任他看。
半晌,他才清了清嗓子,端起王爷的架子,“本王初来乍到,对寺中事务尚不熟悉。听闻西城昨夜发生了一起命案,你,现在就带本王去看看。”
我心里冷笑一声。
看现场?这位爷怕是连血腥味都闻不了。
但我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王爷请。”
案发现场在西城的一处废弃宅院里。死者是个富商,被人发现的时候,赤身裸体地吊在房梁上,舌头伸得老长,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我到的时候,京兆府的人已经把现场封锁了。
我戴上手套和口罩,正准备进去。一回头,就看见我们那位金尊玉贵的王爷,站在门口,脸色比刚才还白,扶着门框,一副随时要厥过去的样子。
“王爷,”我提醒他,“您不进来?”
萧煜的嘴唇哆嗦了一下,强撑着说:“进,当然进。”
他迈着小碎步,视线飘忽,坚决不往房梁上看,挪到了我身边。
一股浓郁的龙涎香,混着他身上淡淡的酒气,飘了过来。
真香。
就是跟这满屋子的血腥味,有点格格不入。
我没管他,径直走到尸体下面,开始我的工作。
“死者,男,年约四十。初步判断,死亡时间超过十二个时辰。死因为机械性窒息,也就是被吊死的。但……”
我抬头,仔细看了看死者脖子上的勒痕。
“但这勒痕,有些奇怪。”
“哪里奇怪?”萧煜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带着点不易察M的颤抖。
“这勒痕太深了,而且有两道。一道在喉结上方,是致命伤。另一道,在它下面,很浅,像是……犹豫了一下。”
我一边说,一边拿出工具,准备把尸体放下来,仔细检查。
“王爷,劳烦您,往后退退。”我头也不回地说,“待会儿,可能会有点味道。”
“本,本王不怕。”
嘴还挺硬。
我让张三搭了把手,把尸体解了下来,平放在早就准备好的草席上。
尸体一落地,一股浓烈的腐臭味,混着血腥气,瞬间就炸开了。
张三这种见惯了场面的,都忍不住干呕了一声。
我回头,想看看我们王爷的反应。
只见他,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具已经开始出现尸斑的尸体。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然后,“哇”的一声,扶着旁边的柱子,吐了个天昏地暗。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果然。
京兆府的捕快们,一个个都憋着笑,想看又不敢看。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等他吐完了,一个捕快,很有眼力见地递上了一块手帕和一壶水。
萧煜漱了口,擦了嘴,一张俊脸,白了又青,青了又红,跟调色盘似的。
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那眼神,好像我是什么洪水猛兽。
“宋清辞,”他咬牙切齿地说,“你是不是故意的?”
我一脸无辜,“王爷,下官只是在履行职责。”
“你……”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我没再理他,蹲下身,开始检查尸体。
“死者身上,除了脖子上的勒痕,没有其他明显外伤。但是,他的指甲缝里,有血迹和一些……皮屑。”
我用镊子,小心翼翼地,把那些东西,取了出来,放进证物袋里。
“看样子,死前,有过挣扎。”
“而且,”我翻开死者的眼皮,看了看,“他的瞳孔,有针尖大小的出血点。这是典型的,窒息死亡的特征。”
“但是……”我又检查了一下死者的口鼻,“他的鼻腔里,很干净,没有一点灰尘。这说明,他不是在这个地方,被吊死的。”
这里,应该是第二现场。
“你的意思是,”萧煜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凑了过来,他用手帕,捂着口鼻,瓮声瓮气地问,“他是被人,在别的地方杀死,然后,再搬到这里来的?”
“有这个可能。”
“那第一现场在哪儿?”
“这就不是,我该管的事了。”我站起身,摘下手套,“我的工作,完成了。剩下的,就交给,京兆府的各位了。”
说完,我拎起我的工具箱,转身就走。
“站住!”萧煜在我身后,叫道。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宋清辞,”他看着我,眼神,前所未有的,严肃,“这个案子,本王,要亲自查。”
“而你,”他指着我,“从今天起,就跟在本王身边。本王,随时,都要传唤你。”
我看着他,那副,明明怕得要死,却还要强撑着,摆出上司派头的样子,忽然觉得,有点好笑。
“是,王爷。”
我低下头,掩去嘴角的,那一抹,玩味的笑意。
看来,我以后的日子,不会,太无聊了。
第二天,我刚到大理寺,就被告知,靖王殿下,传我过去。
我去了。
萧煜坐在主位上,面前摆着一堆卷宗。他眼下,有两团,淡淡的青色。看样子,是没睡好。
也是。
昨天看了那么一出,晚上,不做噩梦才怪。
“宋清辞,”他见我进来,放下手里的卷宗,揉了揉眉心,“昨天的案子,你怎么看?”
“我只负责验尸,不负责断案。”我言简意赅。
他被我噎了一下,脸色,不太好看。
“本王,是让你,从验尸官的角度,分析一下。”
“从验尸官的角度看,”我说,“死者,死于他杀。凶手,力气很大,应该是个,成年男性。而且,很可能,跟死者,很熟悉。”
“何以见得?”
“死者身上,没有,明显的反抗伤。说明,他在被杀的时候,对凶手,没有,太大的防备。”
“还有呢?”
“没有了。”
萧煜看着我,那眼神,好像在说,“你就不能,多说几个字吗?”
我回看着他,眼神,很无辜。
验尸报告,我都写得很清楚了。能说的,也都在报告里。他自己不看,怪谁?
“行了,”他摆摆手,一脸,不耐烦,“你先下去吧。有什么事,本王,再叫你。”
“是。”
我刚转身,准备走。
他又叫住了我。
“等等。”
“王爷,还有何吩咐?”
他犹豫了一下,才开口,声音,有点不自然,“你……你身上,是什么味道?”
我低头,闻了闻自己的袖子。
很干净啊。
出门前,我特意,用,加了三遍皂角的艾草水,洗过澡了。
“回王爷,是皂角和艾草的味道。”
“不是,”他摇摇头,“还有一股……别的味道。”
“很淡,但是……”
他说着,又往后,挪了挪。
那副嫌弃的样子,好像我身上,带了什么,瘟疫一样。
我明白了。
是“尸气”。
那玩意儿,是洗不掉的。
是常年,跟尸体打交道,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死人的味道。
普通人,闻不到。
但像萧煜这种,五感,比狗还灵敏的,金贵主子,就能闻到。
“可能是,下官身上,沾了些,停尸房的,福尔马林的味道吧。”我随便,找了个借口。
“福尔马林?”他皱眉,“那是什么?”
“一种,用来,保存尸体的药水。”
他的脸,又白了。
“你……你离本王,远点!”
我从善如流地,往后,退了两步。
“王爷,若是没有别的吩
咐,下官,就先告退了。”
他挥挥手,像在,赶什么,脏东西。
我转身,出了门。
心情,莫名地,有点好。
接下来的几天,萧煜,好像,真的,跟那个案子,杠上了。
他整天,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研究卷宗。
还时不时地,把我叫过去,问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人死了之后,真的会,长尸斑吗?”
“那尸斑,是什么颜色的?”
“人死后,身体,真的会,变僵硬吗?”
“那得,多硬?”
我每次,都用,最简洁,最专业的术语,回答他。
然后,欣赏他,那张,越来越白的脸。
这天中午,我正在停尸房,处理一具,新的无名尸。
萧煜,又来了。
他站在门口,探头探脑,就是不进来。
“宋清辞。”
“王爷。”我头也没抬。
“你……你在干什么?”
“验尸。”
“这……这是,新案子?”
“不是,”我说,“这是,前几天,在护城河里,捞上来的,无名尸。泡得,有点久了。我得,把他的骨头,都取出来,看看,有没有伤。”
“取……取骨头?”他的声音,都变调了。
“对啊。”我拿起一把,小锤子,和一把,剔骨刀,“要不然,等肉,都烂光了,就不好取了。”
“王爷,要不要,进来,观摩一下?”我回头,对他,露出一抹,自认为,很和善的笑。
他的脸,“唰”的一下,就白了。
“不……不用了!”
他转身,就跑了。
跑得,比兔子还快。
我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摇了摇头。
胆子,真小。
到了,下午。
一个,王府的下人,给我送来一个,食盒。
说是,王爷,赏我的。
我打开一看,是一碗,熬得,奶白奶白的,骨头汤。
上面,还撒着,翠绿的葱花。
香气扑鼻。
我有些,意外。
这位爷,转性了?
居然,还知道,体恤下属了?
我没多想,正好,也饿了。
就端起碗,喝了一口。
嗯,味道,还不错。
我正喝得,起劲。
萧煜,又,幽灵似的,出现在了门口。
他看着我,手里的碗,眼神,有点,复杂。
“好喝吗?”
“还不错。”我点点头,“王爷,有心了。”
他没说话,只是,看着我,一口一口地,把那碗汤,喝了个,底朝天。
等我喝完了,他才,慢悠悠地,开口。
“宋清辞,”
“嗯?”
“你知道,你喝的,是什么吗?”
“骨头汤啊。”
“是,”他点点头,嘴角,勾起一抹,恶作剧得逞的笑,“是,今天早上,你处理的那具,无名尸的骨头,熬的汤。”
“噗——”
我刚喝下去的,最后一口汤,差点,喷出来。
我猛地,抬头,看向他。
他站在那里,笑得,一脸,得意。
那表情,好像在说,“怎么样,被我,整到了吧?”
我看着他,那副,幼稚的样子,忽然,也笑了。
我放下碗,擦了擦嘴。
“王爷,”我说,“您,是不是,搞错了?”
“搞错什么?”
“早上那具尸体,是个男人。”我说,“而且,因为,在水里,泡得太久,骨头,都酥了,根本,熬不出,这么白的汤。”
“而这碗汤,”我端起碗,又闻了闻,“用的是,上好的,猪筒骨。小火,慢炖了,至少,四个时辰。”
“里面,还加了,当归,黄芪,和几片,生姜。”
“有,补气活血,强身健体的功效。”
“很适合,像王爷您这种,体虚畏寒,夜不安寝的……病人。”
萧煜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看着我,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怪物。
“你……你怎么知道?”
“闻出来的啊。”我一脸,理所当然,“我不仅,能闻出,尸体的味道。还能,闻出,药材的味道。这,是一个,合格的验尸官,最基本的,技能。”
“王爷,”我看着他,笑得,一脸,纯良无害,“您,还有什么,想考我的吗?”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后,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一甩袖子,走了。
那背影,怎么看,怎么,有点,恼羞成怒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