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里那股掏心挖肺般的酸痛虚软似乎消褪了些,不再像刚醒来时那般无力。
“雪团……”沈安乐的声音带着大病初愈后的沙哑。
“婢子在。”
守在床尾脚踏上的雪团立刻起身,几步走到床边,“娘子可是要起身?
还是想喝水?”
“外头是什么声音?”
雪团侧耳倾听片刻,窗外只有晨风拂过庭院花木枝叶的细微簌簌声,间或一两声清脆的鸟鸣。
“回娘子,是风声和雀儿叫呢。”
“不是。”
沈安乐微微蹙起秀气的眉头,那点烦躁更明显了。
墨痕正端着铜盆热水进来,准备伺候沈安乐盥洗,闻言立刻接话道:“娘子耳朵真灵!
定是听见小厨房那边周妈妈开始忙活了!
这会儿该是在淘米洗菜,准备早膳的时辰了!
锅碗瓢盆磕碰起来,可不就是‘叮叮当当’的热闹声儿嘛!”
“小厨房……”沈安乐喃喃重复着,她挣扎着想坐起来。
雪团扶住她单薄的肩膀:“娘子慢些!
您身子还没大好呢!”
她语气里带着不赞同,“小厨房那边烟熏火燎的,又是水又是油的,杂乱得很。
您金尊玉贵的,哪能去那种地方?
沾了油烟味儿可怎么好?
夫人知道了也要担心的。”
“我就看看。”
沈安乐的声音不大,“闷得慌。”
墨痕在一旁看着,放下铜盆,凑到雪团身边小声道:“雪团姐姐,娘子在屋里躺了这些天,骨头都僵了。
大夫不也说,若是精神好些了,在院子里略走动走动,晒晒太阳,反而有利于恢复么?
咱们小心伺候着,只在院门口站站,远远地看一眼小厨房那边的热闹,透透气也好呀?
总比闷在屋里强。”
她叹了口气,无奈道:“那……只许在院门口站一小会儿,就回来。
墨痕,你去把娘子那件最厚的银鼠皮里子莲青斗篷拿来,再把暖手炉仔细灌了,务必让娘子裹严实了,一丝风都不能透进去!
要是着了凉,仔细你的皮!”
“哎!
婢子这就去!”
墨痕欢快地应了一声。
厚重的银鼠皮斗篷将沈安乐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领口一圈柔软的银鼠毛簇拥着她尖尖的下巴,衬得小脸越发苍白精致。
怀里抱着一个暖烘烘的、包着锦缎套子的黄铜小手炉。
“娘子当心!”
雪团紧张地替她拢紧斗篷。
“没事……”沈安乐摆摆手。
她第一次真正看清了这个属于“沈安乐”的天地。
眼前是一个精致小巧的院落。
飞檐斗拱,朱漆门窗,窗棂上精雕细刻着缠枝莲的图案。
东西厢房对称而立,应是丫鬟婆子们的住处或库房。
院中铺着平整的青石板,靠近正房廊下,摆放着几盆开得正盛的秋菊,金黄的、雪白的、紫红的。
靠墙处,一株高大的石榴树枝叶繁茂,虽己过了花期,但枝头还零星挂着几个红灯笼似的石榴果,墙角一丛翠竹,枝叶在晨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轻响。
院子收拾得极其干净,一尘不染,连一片落叶都看不见。
一切都井然有序,却也……安静得过分。
只有风吹过竹叶和檐角铜铃的细微声响。
沈安乐的目光越过院门那道精致的垂花门,投向前方。
“扶我……去门口看看。”
她轻声道,脚步不由自主地朝着院门方向挪动。
雪团和墨痕只得小心地搀着她,慢慢走到垂花门边。
这里视野开阔了些。
垂花门连接着一条东西向的抄手游廊,朱漆的柱子,彩绘的梁枋,廊下悬挂着几只精巧的鸟笼,里面养着画眉、百灵。
游廊的尽头,似乎连接着另一个更大的院落。
而墨痕所说的“热闹”,并非来自正院方向,那声音来自游廊的东侧,一道不起眼的、虚掩着的角门之后。
角门是黑漆的,样式简单朴素,与垂花门的精致华美形成鲜明对比。
此刻,那扇门虚掩着,留着一道约莫一掌宽的缝隙。
她向前走了几步,透过那道缝隙,向内望去。
这是一个不大的院子,比起她所居的院落,这里显得更朴实、更拥挤。
青砖铺地,角落堆着整整齐齐的柴垛,靠墙一排大水缸,缸口盖着厚重的木盖子。
院子中央是一口青石砌的井台,辘轳上缠绕着粗麻绳。
院子北面是一溜三间低矮的青瓦房。
房门大敞着,能清晰地看到里面忙碌的景象。
此刻,正是早膳备的时候!
灶台!
整整一排三眼大灶!
灶膛里,通红的火焰正熊熊燃烧着,一个穿着粗布短褂、系着灰布围裙的健壮妇人,正背对着门口,挥舞着铁锅铲,在一口硕大的铁锅里翻炒着什么。
灶台旁,一个同样穿着粗布衣裳、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年,埋着头,握着菜刀,以快得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笃笃笃笃笃笃——”地切着案板上的葱!
厨房门口,一个身形敦实、面容和善、约莫西十多岁的妇人,弯着腰,在一个巨大的木盆里用力揉搓着面团,袖口挽到肘部,露出结实的小臂。
她便是墨痕口中的周妈妈。
“周妈妈!
葱花儿齐了!”
那切葱的少年喊到。
“好小子!
手脚麻利!”
周妈妈头也没抬,继续揉着盆中的面团,“麻溜的,把这葱花儿给灶上的王嫂子送去!
她正等着呢!”
“得嘞!”
小满应了一声。
“王嫂子!
葱花儿到!”
“来了!”
灶台前的王嫂应了一声,腾出一只手,接过小满递来的碗。
沈安乐扒着门缝,她看得太过入神,身体不自觉地向前倾,脚下踩到了一块松动的青砖,发出了轻微的“咯哒”一声。
“谁?!”
少年清亮的声音响起来。
扒在门缝边的沈安乐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缩回头。
“啊!”
小满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手里的水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清水泼了一地。
他像是见了鬼一样,猛地后退一步,指着角门,结结巴巴地喊道:“周、周妈妈!
王嫂子!
门……门缝那儿有人!
穿……穿着好料子!
是……是位小姐!”
这一嗓子,如同在滚油里滴了冷水,瞬间让整个小院忙碌的节奏停滞了!
灶膛里的火焰还在燃烧,锅里残余的油星还在滋滋作响,但所有的声音——锅铲声、切菜声、揉面声、吆喝声——都戛然而止!
王嫂子握着锅铲的手僵在半空,愕然回头。
周妈妈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看向那扇虚掩的黑漆角门!
完了!
被发现了!
“哎哟我的老天爷!”
周妈妈的声音都变了调,“这……这不是大娘子屋里的安乐娘子吗?!
您……您怎么到这儿来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门大打开。
院内,王嫂子和小满也彻底傻了眼。
王嫂子手里的锅铲“当啷”一声掉在灶台上。
小满更是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看着门口那被两个丫鬟簇拥着、裹在名贵斗篷里、苍白精致得如同玉雕娃娃般的小姐。
空气仿佛凝固了。
只有灶膛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
周妈妈到底是经过事的老人,最初的震惊过后,迅速冷静下来。
她先是狠狠瞪了一眼墨痕和雪团,语气严厉:“你们两个是怎么伺候的?!
竟让娘子跑到这腌臜地方来!
若是磕着碰着,你们担待得起吗?!”
她常年掌管厨房,自有一股威严,训斥起小丫鬟来毫不留情。
雪团和墨痕被训得头也不敢抬,只连声告罪。
周妈妈这才转向沈安乐,脸上严厉的神色瞬间切换成一种近乎卑微的、小心翼翼的恭敬和担忧,腰也不自觉地弯了下去:“安……安乐娘子,您……您受惊了。
这地方实在不是您该来的地界儿。
您身子金贵,刚大好些,这里头烟熏火燎,油污杂乱,仔细冲撞了您,也沾了污秽气回去。
老奴这就……这就让她们扶您回房歇着?”
她试探着问,眼神里满是恳切,生怕这位娇贵的小主子出半点差池。
她轻轻摇了摇头,“我没事。
周妈妈”她顿了顿,“我只是闻到香味,想看看……”她小声补充道。
周妈妈愣住了。
她看着眼前这位苍白病弱的娇小姐,又看看身后那弥漫着油烟气的厨房,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位金枝玉叶的小姐,怎么会对她们这烟熏火燎的地方感兴趣?
还说什么……闻着香味?
雪团见状,连忙低声劝道:“娘子,您看也看过了,咱们回去吧?
夫人若知道您来了这里,定要责罚奴婢们的……是啊娘子,这里味儿太大,仔细熏着您。”
墨痕也小声附和。
沈安乐却像是没听见她们的劝告。
周妈妈顺着沈安乐的目光看去,心中一动。
这位娇小姐的眼神……不像是嫌弃,倒像是……饿了?
想吃?
这个念头让周妈妈心里咯噔一下,随即又涌起一股莫名的怜惜。
这孩子大病一场,刚醒过来,那清汤寡水的燕窝粥和苦药汁子,怕是吃得嘴里淡出鸟来了吧?
她也是做过娘的人,最知道孩子病后嘴里没味儿想吃点“有味”东西。
虽然这位是金尊玉贵的官家小姐,可说到底,也不过是个才八岁的孩子。
周妈妈犹豫了一下,看看沈安乐,又看看案板上那新鲜的豆腐和青菜,一个念头冒了出来。
她试探着,声音放得更柔缓了些:“娘子……可是觉得饿了?
早膳的粥点还得稍等片刻。
要不……老奴给您……现做点别的?
快得很,不费事。
就……就用这豆腐和青菜?”
她指了指案板上的东西,询问着。
沈安乐点了点头!
“周妈妈!
不可!”
雪团急道,“娘子的饮食自有规矩,药也是刚服下不久,不能乱吃东西的!
万一冲撞了药性,或是吃了不洁之物……雪团姑娘放心!”
周妈妈立刻打断她,“老奴在这府里伺候二十多年了,从老太君那会儿就在灶上,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克什么不克,心里门儿清!
娘子刚服了药,脾胃弱,油腻荤腥自然沾不得。
这豆腐,是今儿一早庄子上送来的嫩豆腐,点得恰到好处,最是清爽养人!
青菜也是现摘现洗的,水灵着呢!
就用这两样,清水煮开,稍稍一点盐提味,清清淡淡,温温软软,入口即化,最是养胃不过!
保管冲撞不了药性,也绝不会让娘子吃了不舒服!”
雪团被周妈妈这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
她虽是大丫鬟,掌管着沈安乐的日常起居,但在饮食一道上,哪里比得上在灶上摸爬滚打几十年的周妈妈有经验?
更何况,周妈妈在府里的资历和口碑,都是极好的。
“好!”
她迫不及待地应道,声音里带着一丝病弱中难得的雀跃,“周妈妈,你快做!”
“哎!
好嘞!
娘子您稍等,眨眼就好!”
周妈妈见沈安乐答应,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她立刻转身,对还傻站着的王嫂子和小满吩咐道:“王嫂子,你继续盯着灶上的粥点!
小满,去!
把那套没用过的、最干净的白瓷小锅和碗勺拿来!
再去库房领一小罐子上好的青盐来!
要最细的那种盐霜!”
“是!”
王嫂子和小满立刻麻利地行动起来。
周妈妈自己则快步走到那张长条案板前。
她先是在旁边一个盛满清水的铜盆里,仔细地、反复地洗了好几遍手,又用干净的布巾擦干。
这才拿起案板上那块水嫩嫩的豆腐。
那豆腐方方正正,周妈妈的动作也变得极其轻柔,取过一把小刀,刀尖轻触豆腐表面。
片刻功夫,那块方方正正的嫩豆腐,就在她刀下变成了一堆大小均匀、方方正正的小块!
“好刀工!”
沈安乐忍不住在心里赞叹。
这时,小满也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手里捧着一个簇新的小砂锅,还有配套的白瓷小碗和勺子,以及一个小巧玲珑的白瓷罐子,里面装着雪白细腻的盐霜。
周妈妈接过小砂锅,又用清水冲洗了一遍。
她将切好的豆腐块,用刀面小心地托起,轻轻地滑入砂锅中。
又拿起几棵翠绿的小青菜,放在旁边的清水盆里再次漂洗,沥干水,用手指轻轻一掐最嫩的菜心部分放入砂锅中。
然后,提起旁边炉子上一首温着的一壶滚水,缓缓地注入砂锅,水量刚好没过豆腐和青菜。
“小满,把旁边那个小风炉点起来!
用银霜炭。”
周妈妈吩咐道。
小满立刻手脚麻利地在厨房门口廊下的避风处,支起了一个小巧的铜制风炉,放入几块上好的、无烟的银霜炭,用火折子点燃。
周妈妈将装了豆腐青菜和清水的砂锅,放在了风炉上,盖上盖子。
很快,砂锅里便传来了轻微的“咕嘟咕嘟”声,锅盖边缘开始冒出丝丝缕缕白色的蒸汽。
终于,锅盖边缘冒出的蒸汽变得急促起来,“咕嘟咕嘟”的声音也密集了。
周妈妈掀开锅盖。
清澈的汤底微微翻涌着细小的气泡,周妈妈拿起那个白瓷小罐子,挑了一点点盐,撒入锅中。
然后用白瓷小勺,在锅中极其轻柔地搅动了两下。
“好了。”
周妈妈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她拿起一块干净的湿布,垫着手,将滚烫的小砂锅从风炉上端了下来,放在旁边一个早己准备好的木托盘上。
又拿起那个白瓷小碗和勺子,用滚水仔细烫过。
“娘子,您尝尝?”
周妈妈用勺子舀起小半碗,碗里是几块颤巍巍的嫩豆腐,两棵碧绿的青菜心,还有小半碗清澈见底的清汤。
这才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递到沈安乐面前。
沈安乐看着眼前这碗热气腾腾的清汤豆腐,她伸出手首接握住了周妈妈递过来的瓷勺,舀起一勺嫩豆腐送入口中。
牙齿几乎不需要用力,只是轻轻一抿——“唔!”
嫩滑,入口即化,细腻得不可思议!
青菜心更是鲜嫩爽脆,没有复杂的调味,只有食材本身的味道。
太好吃了!
她一勺接着一勺。
周妈妈看着沈安乐的样子,脸上露出了笑容,眼底深处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
一碗热汤豆腐很快见了底,胃里暖融融的。
“周妈妈……”沈安乐抬起头,“这……这豆腐汤……太好吃了!”
周妈妈愣了一下,“哎哟,我的小娘子,您这话可折煞老奴了!
一碗清水煮豆腐罢了,您喜欢吃,是老奴的福气!”
她嘴上谦虚着,心里却着实高兴。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体面、管事妈妈模样的人匆匆从游廊那边走了过来,远远看到小厨房门口这“众星捧月”围着一人的景象,愣了一下,随即加快了脚步。
“周姐姐!
周姐姐!”
那管事妈妈走近了,才看清被围在中间的是谁,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容,屈膝行礼,“哎哟!
奴婢给安乐娘子请安!
娘子您大安了?
真是菩萨保佑!”
她又转向周妈妈,语气带着一丝急切,“周姐姐,夫人那边打发我来问,给娘子煨的牛乳茯苓糕和枣泥山药糕可得了?
夫人说娘子刚醒,嘴里怕是没味,让拣那最软和清甜的,给娘子送些过去垫垫。”
周妈妈连忙应道:“好了好了!
早就在蒸笼里温着呢!
我这就去取!”
她说着,对雪团和墨痕使了个眼色,“雪团姑娘,墨痕,快扶娘子回去吧?
出来这好一阵子了。”
雪团和墨痕如蒙大赦,连忙一左一右搀住沈安乐:“娘子,咱们该回去了。”
沈安乐也知道此地不宜久留,只能顺从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