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尔西亚拉紧了身上那件褪色的羊毛斗篷,将最后一捆干柴抱在怀里,小跑着穿过村庄中央的泥泞小路。
空气中弥漫着烟囱里冒出的稀薄炊烟和潮湿土壤的味道。
村子边缘,那面代表奥克塔维亚帝国的金色圣阳旗,在风中无力地抖动着,旗帜边缘己经磨损褪色,一如这个位于帝国最北疆的村庄——被遗忘,却仍被沉重的税赋牢牢捆绑。
“看到了吗?
圣阳旗……”老铁匠汉斯蹲在自家门口打磨一把锄头,朝旗子的方向努了努嘴,压低声音对路过的埃尔西亚说,“颜色淡得都快看不见了。
依我看,苏拉城里的皇帝老爷和那些穿金丝袍的大人们,早就忘了我们这儿还要靠天吃饭。”
埃尔西亚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那面旗帜确实显得破旧而遥远。
她轻声回应:“汉斯叔叔,慎言。
让税务官听到可就麻烦了。”
“税务官?”
汉斯哼了一声,声音里带着惯有的不满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那群鬣狗!
算着日子也该来了。
今年的收成本就不好,真不知道还能拿出什么喂饱他们。”
埃尔西亚的心微微一沉。
汉斯的话戳中了她潜意识里的不安。
养父里奥今天一早去了森林里检查陷阱,希望能打到些野味,或许能抵掉部分税款。
她加快了脚步,只想快点回到他们那间位于村子最外围的小屋。
家,是一栋低矮但结实的木屋,带着一个用篱笆围起来的小院。
里奥不是她的生父,但十几年前他将还是婴儿的她从森林边缘带回,抚养至今。
他沉默寡言,曾是帝国的士兵,腿上还留着旧伤,走路有些微跛。
但他教会了埃尔西亚识字、算数,甚至是一些绝不该是一个边境村民该懂的历史和星辰知识——那些知识来自他珍藏的几本旧书,被小心翼翼地藏在地板下。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屋内的暖意包裹了她。
她放下柴火,熟练地塞进壁炉,让火燃得更旺些。
墙上挂着一把旧剑,是里奥过去的佩剑,如今更多是用来威慑偶尔溜进村的野兽。
桌上放着她的宝贝——一本翻得卷了边的植物图鉴,里面夹着不少她自制的标本。
炉火上炖着一锅简单的野菜汤,咕嘟咕嘟地响着。
埃尔西亚坐在炉边,拿起图鉴,心思却飘远了。
她最近总是做一些光怪陆离的梦,梦里有点点星光坠落,融入她的身体,醒来时手心有时会感到莫名的温热,甚至偶尔,在她极度专注或情绪激动时,身边的物件会轻微地、违反常理地颤动一下。
她甩甩头,把这归咎于睡眠不足和胡思乱想。
就在这时,村口传来了不同寻常的嘈杂声。
马蹄声,金属碰撞声,还有一声尖锐的呵斥,打破了村庄下午惯有的沉闷。
埃尔西亚的心猛地一跳。
她跑到窗边,小心翼翼地拨开一条缝隙。
他们来了。
三名身着帝国税务官黑色制服的人骑在高头大马上,趾高气扬地进入了村子。
为首的那个,面色冷峻,腰间配着长剑,正是村民们最惧怕的税务官罗伊斯。
他身后跟着两名副手,眼神倨傲地扫视着纷纷从屋里出来、低头垂手的村民,像是在清点一群待宰的牲畜。
村长哈罗德早己迎了上去,脸上堆着谦卑的笑容,腰弯得很低。
埃尔西亚屏住呼吸,看着罗伊斯拿出羊皮纸卷,开始高声宣读今年的税赋清单。
声音冰冷,不容置疑。
村民们一片寂静,只有压抑的呼吸声和越来越浓的绝望在空气中蔓延。
税额比去年又提高了,而今年的收成,根本无力支付。
宣读完毕,罗伊斯挥了挥手。
两名副手开始粗暴地逐户搜查、征收。
哭喊声、哀求声、以及偶尔响起的推搡和物品砸碎的声音,像瘟疫一样在村子里扩散开来。
埃尔西亚紧紧攥住了拳头,指甲掐进了掌心。
她看到汉斯叔叔被推倒在地,他妻子哭着求饶;看到邻居玛丽大婶家唯一的一袋过冬麦种被强行夺走……恐惧攫住了她。
里奥还没回来。
家里除了那几本绝对不能见光的书,几乎一无所有。
脚步声在她家篱笆外停下。
木门被猛地推开,冷风裹着一个副官闯了进来。
他嫌恶地打量了一下简陋的屋子:“税钱,或者值钱的东西。”
“大人……我父亲还没回来,家里实在……”埃尔西亚试图解释,声音因紧张而微微颤抖。
副官根本不听,开始翻箱倒柜。
锅碗瓢盆被扔在地上,单薄的被褥被扯开。
埃尔西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藏着书的那块地板。
幸运的是,副官的注意力被壁炉架上一个小巧的、里奥用木头雕琢的星晷模型吸引了。
他伸手去拿。
“那个不值钱!
只是我父亲做着玩的!”
埃尔西亚脱口而出,下意识地冲上前想阻止。
“滚开,贱民!”
副官不耐烦地一挥手,重重地推在她的肩膀上。
埃尔西亚踉跄着向后倒去,后腰撞在坚硬的桌角,一阵剧痛。
同时,一股难以言喻的、灼热的情感——恐惧、愤怒、无助——猛地从她心底炸开。
就在那一刻。
时间仿佛凝滞了一瞬。
壁炉里的火焰毫无征兆地猛地蹿高,火舌狂乱地舞动,几乎舔�到屋顶。
桌上的陶碗剧烈地抖动起来,发出咔咔的声响。
一股无形的力量以埃尔西亚为中心,猛地扩散开来——推她的那个副官像是被看不见的手狠狠推了一把,惊叫着向后摔去,撞在墙壁上。
他脸上的傲慢变成了惊骇。
整个屋子里的光线诡异地扭曲了一下,仿佛有微弱的、银色的星光在空气中一闪而过。
埃尔西亚瘫坐在地上,大脑一片空白,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刚才那……是什么?
摔倒在地的副官爬了起来,脸色煞白,不再是轻蔑,而是带着一种见了鬼似的恐惧和愤怒。
他死死地盯着埃尔西亚,手指颤抖地指向她:“巫术!
是异端的巫术!”
他的尖叫声引来了外面的罗伊斯和另一名副官。
罗伊斯大步走进来,锐利的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屋子和瘫坐在地、脸色惨白的埃尔西亚,最后落在那个惊魂未定的副官身上。
“怎么回事?”
他的声音冰冷而危险。
“她!
这个女孩!”
副官声音尖利,“她使用了邪恶的力量!
我看到了!
一定是亵渎圣阳的异端!”
罗伊斯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鹰隼,牢牢锁定了埃尔西亚。
那目光里没有疑惑,只有一种发现猎物的冷酷和……一丝意料之中的审慎。
远处的村口,一匹瘦马背上,一个披着深色斗篷、风尘仆仆的身影正懒洋洋地靠着一个行李卷,仿佛在看一出与己无关的闹剧。
卡里安微微抬起了帽檐,露出一双深邃而疲惫的眼睛,远远地望向那间骚动的小屋。
他原本只是路过,想找个地方歇脚顺便打听点无关紧要的消息,却似乎撞上了比预期更有趣的麻烦。
“抓住她。”
罗伊斯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依据帝国律法和圣廷谕令,任何涉嫌使用禁忌巫术者,必须接受审判。”
两名副官回过神来,拔出佩剑,凶狠地朝埃尔西亚逼近。
埃尔西亚的心脏疯狂地跳动,恐惧几乎让她无法呼吸。
她看着逼近的寒光,看着税务官冷酷的脸,看着窗外村民们惊恐又疏远的目光……就在一只粗糙的手即将抓住她的瞬间——“放开她!”
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如同炸雷般在门口响起。
里奥回来了。
他手里还拿着打猎用的短弓,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脸上是因急奔而产生的潮红,眼神却像一头被激怒的老狼,死死地盯着屋内的税务官们。
他的目光迅速扫过屋内的混乱和跌坐在地、惊恐万分的埃尔西亚,一切都明白了。
罗伊斯缓缓转身,脸上露出一丝冰冷的兴趣:“哦?
又一个来找死的?”
里奥没有看埃尔西亚,但他的声音稳定而坚决,是对她说的,也是对自己说的:“跑,埃尔西亚!
从后门!
进森林!
快!”
最后那个“快”字,是撕心裂肺的吼声。
与此同时,他猛地将手中的短弓砸向最近的税务官,然后毫不犹豫地抽出了墙上那柄旧剑,像一堵墙一样挡在了门口。
没有犹豫的时间。
求生的本能和里奥的吼声撕裂了埃尔西亚的僵硬。
她连滚爬爬地起来,撞开摇摇欲坠的后门,冲向屋后那片一望无际的、黑暗的永恒森林。
身后传来了金属猛烈的撞击声、怒吼声、以及一声她永生难忘的、利刃撕裂肉体的闷响和一声压抑的痛哼。
眼泪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但她不敢回头,只是拼命地跑,深一脚浅一脚地冲进冰冷的森林阴影之中。
冰冷的空气灌入她的肺部,像刀子一样。
树枝抽打在她的脸上,留下***辣的疼。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那力量是什么,只知道她失去了唯一亲人,失去了家,成为了帝国的逃犯。
而她身后,追兵的脚步声和呼喊声,己经如同死亡的鼓点,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