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面由厚厚的黄土夯实平整,西周陈列着兵器架,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在秋日下闪着冷冽的光。
此刻,沈菀正一身利落的靛青色胡服骑装,手中那杆寒铁梨花枪舞得风声猎猎。
枪尖抖擞,寒芒点点,恰似疾风骤雨中的纷飞梨瓣,凌厉而炫目。
她身形灵动,腾挪闪转间,将一套沈家枪法使得颇具章法。
锦儿同样一身短打装扮,手持一柄木枪在一旁陪练,眼神锐利,不时出声提点:“小姐,腕力再沉三分!
崩枪的劲道要透!”
“回马枪的步子慢了半分,若是实战,对方己欺近身前!”
汗水浸湿了沈菀额际的碎发,顺着白皙的脖颈滑落,她却浑然不觉,眼神专注,每一次劈、刺、挑、扫都力求精准有力,带着一股不让须眉的飒爽英气。
“歇会儿吧,小姐。”
锦儿递上布巾和温水。
沈菀接过布巾胡乱擦了把汗,仰头灌了几口水,目光却仍黏在手中的梨花枪上,有些不服气地嘟囔:“爹爹信里说的那招‘乌龙摆尾’,发力技巧我总是掌握不好,转折之处不够圆融,缺了那股子摧枯拉朽的狠劲。”
锦儿道:“将军远在西北,无法亲身示范,仅凭信中文字揣摩,小姐能练到如此地步,己是极有天赋了。”
“不行,”沈菀是个倔性子,尤其在对武艺的追求上,“爹爹说了,‘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战场上,一点疏忽就可能送命。
我再练练!”
她凝神静气,回想着父亲信中的每一个字:”……气沉丹田,力贯枪身,至尾势非老之时,腰胯骤然发力,如巨蟒翻身,劲道非首刺,乃横挫,枪尾亦可为锋……“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次动了起来。
这一次,她的动作慢了许多,不再追求速度与力量,而是细细体会着发力的流转,腰胯的配合。
一遍,两遍,三遍……忽然,在某一个瞬间,枪身仿佛与她心意相通,腰力猛地一拧,枪尖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随即枪尾如毒蝎摆尾,骤然弹出,带着一股凌厉的劲风!
“对了!
就是这样!”
沈菀收势,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颊边汗水晶莹,眼中光彩夺目。
锦儿也点头赞道:“小姐悟性真好,这一下颇有将军的几分神韵了。”
沈菀高兴地抚摸着冰冷的枪杆,仿佛能透过它感受到远在西北的父亲的注视和期待。
她仿佛听到父亲沉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阿菀,枪要稳,心要静。
沙场之上,瞬息万变,唯有沉着冷静,方能克敌制胜。
我沈家枪法,重意不重形,守护的不仅是疆土,更是身后的家国百姓。”
她将梨花枪郑重地立在一旁,对着西北方向,默默行了一个军礼。
阳光洒在她年轻而认真的脸庞上,那一刻,她不仅是将军府的嫡小姐,更是一个继承了家族使命与武道的传承者。
金銮殿上,百官肃立。
龙涎香的气息氤氲在宏伟的殿宇之中,衬得气氛格外庄严肃穆。
龙椅之上,永熙帝——大胤王朝的皇帝,身着明黄龙袍,面容清癯,眼神深邃难测,正听着各部臣工的奏报。
当他听完兵部关于秋防粮草调配的陈述后,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班列,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却自带威严:“近日,西北边关可还平静?
沈靖霆那边,可有新的军报传来?”
一位兵部侍郎出列躬身回道:“回陛下,据近日军报,西北暂无大规模战事。
沈将军治军严谨,秋防布置妥当,漠北各部今岁似也安分了些。”
老皇帝微微颔首,指尖轻轻敲打着龙椅扶手,看不出喜怒:“嗯。
沈爱卿镇守西陲,确是辛苦了。
有他在,朕心甚安。”
就在这时,站在丹陛之下的太子李弘,听到父皇称赞沈家,又想到心中念念不忘的沈菀,少年心性加之想要为沈家锦上添花的心思一起,忍不住出列半步,朗声道:“父皇明鉴!
沈将军忠勇为国,实乃我大胤柱石!
儿臣以为,朝廷当不吝封赏,方能显天恩浩荡,激励边军将士效死之心!”
此言一出,偌大的金銮殿竟出现了一瞬间的寂静。
几位老成持重的大臣微微蹙眉,几位与东宫不甚和睦的皇子眼中则闪过讥诮之色。
龙椅上的永熙帝,目光淡淡地扫向自己年轻的太子,那目光平静无波,却让李弘莫名感到一阵寒意。
“太子,”老皇帝的声音依旧平和,甚至听不出什么情绪,但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珠子砸在玉砖上,“沈靖霆的功劳,朕自然记得。
该如何封赏,朕与内阁、兵部自有考量。”
他顿了顿,目光在李弘身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深处仿佛有冰冷的暗流涌动,语气陡然转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敲打之意:“你如今的首要之务,是留在你的东宫,好生研读经典,学习政务,明晓为君之道,体察治国之艰。
这天下之事,朕还没到需要你时时指点江山的地步。”
“管好你的东宫,”老皇帝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朝臣的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再论天下不迟。”
李弘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仿佛被一盆冰水从头浇下,满腔热情化为乌有,只剩下难堪和一丝惶恐。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孟浪,慌忙低下头,喏喏道:“儿臣……儿臣失言,请父皇恕罪。”
老皇帝不再看他,仿佛刚才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转而与宰相商议起漕运之事。
然而,方才那短暂的交锋,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诸多朝臣心中荡开了涟漪。
陛下对太子的敲打,看似寻常,但其对沈家军功的态度,那句“朕自有考量”背后所蕴含的深意,以及太子贸然为沈家请赏所引发的帝王心术的微妙反应,无不让人深思。
退朝的钟声响起,百官依次退出金銮殿。
李弘走在人群中,脸色依旧有些发白,方才父皇那冰冷的眼神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父皇的宠爱与帝王的威严之间,存在着一条他尚未真正理解的界限。
而沈家,这座他潜意识里想要依靠和联姻的巍峨靠山,在父皇眼中,或许并不仅仅只是“柱石”那么简单。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悄然在这位年轻太子的心中滋生。
自家书中得知柳氏母女即将回京的消息后,府中似乎并无太大变化,但一种微妙的期待感,或者说是一种隐晦的观望情绪,悄然滋生。
而太子李弘,近来往将军府跑得愈发勤快了。
他有时与沈策论史谈政,有时恭敬地向苏云卿请安问药,但更多的时光,自然是寻了各种由头,与沈菀待在一处。
这日秋阳正好,李弘特意挑了个沈策被太子詹事府请去议事的空档,带着一个精巧的紫檀木盒来了漪兰苑。
海棠树的叶子己渐染秋色,红黄相间,树下石凳上,落英缤纷。
“明漪,闭上眼。”
李弘声音里带着难得的、少年人般的雀跃与神秘。
沈菀疑惑地眨了眨那双清澈的杏眼,长睫如蝶翅般扑闪了几下,还是依言乖巧地闭上。
只觉得发间微微一沉,一股温润沁凉的触感贴上鬓角,似乎是一件玉器。
“好了。”
她睁开眼,抬手轻轻摸去,触手生温,竟是一支通体无暇、雕工极尽精致的羊脂白玉簪。
簪身流畅,簪头处并非寻常女儿家喜爱的花鸟虫鱼,而是巧妙地将“弘”字与“菀”字的结构蜿蜒缠绕,融合成一幅既缠绵又大气磅礴的独特图案,在秋日阳光下流转着莹润柔和的光华,一看便知是极高明的匠人耗费心血所致。
“这是……”沈菀又惊又喜,脸颊瞬间飞起红霞,心如擂鼓,拿着簪子爱不释手。
“喜欢吗?”
李弘看着她毫不掩饰的欢喜,眼底漫上浓得化不开的柔情与得意,“我亲自画的图样,让宫内司珍房最好的老师傅琢磨了两个月才制成。
明漪,”他握住她微凉的手,语气变得无比郑重,“待你及笄礼成,我便以此簪为凭,向父皇母后恳求,迎你入主东宫,为我李弘此生唯一的太子妃。”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山河为证,此生唯你,绝无二人。”
沈菀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暖流和甜蜜冲击着心房,方才因柳氏回京之事而产生的一丝阴霾,瞬间被这真挚而滚烫的承诺驱散得无影无踪。
她紧紧握着那枚刻着两人名讳、象征着独一无二情意的玉簪,用力点头,声音带着幸福的微颤:“显之哥哥,我信你!
我等你!”
又过了几日,天高云淡,秋风送爽。
李弘特意安排了画舫,邀沈菀同游曲江池。
碧波万顷,画舫精致,屏退了闲杂人等,只留二三心腹内侍和宫女在远处伺候。
两人凭栏而立,远处山色如黛,近处枫叶流丹。
李弘看着身旁少女被秋风拂起的发丝和比秋水还要明亮的眼眸,心中满是充盈的满足感。
他再次许下诺言,声音温柔却坚定:“明漪,你看这曲江水,奔流不息,绵延不绝。
我对你的心意,亦是如此,只会随着岁月愈发深沉。
待你及笄礼成,我必求得父皇恩准。
这万里江山,锦绣繁华,我愿与你共享,与你同观。”
沈菀依偎在他身侧,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和深情的许诺,只觉得世间幸福莫过于此。
父亲镇守边关威名赫赫,兄长才华出众前程似锦,意中人是帝国储君且情深义重,她觉得自己简首是上天最眷顾的少女。
那些细微的不安和锦儿的警告,都被此刻浓得化不开的甜蜜冲得淡了,仿佛只是无关紧要的涟漪。
她并未注意到,画舫角落垂手侍立的一个小宫女,眼神格外沉静锐利,不似寻常婢女,她也没有注意到附近小船上那个看似普通的渔夫,其目光不时带着职业性的警惕扫过他们的画舫。
那些由忠诚的影子编织成的、无形的保护网始终存在,无声而警惕地守护着,确保这充满青春爱意的时刻未被世界上潜伏的危险所侵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