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裂灵魂般的剧痛,并非来自某一处伤口,而是源于意识深处,仿佛整个存在被粗暴地碾碎又强行糅合。
龙焱猛地睁开眼。
入目的并非预想中热带雨林那浓得化不开的绿,或是战区医院冰冷的天花板,而是一片摇晃着的、褪色发黄的麻布车顶。
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汗臭、尘土和某种牲口粪便的气味粗暴地钻入鼻腔,呛得他喉咙发痒,几欲作呕。
我是谁?
龙焱?
代号“幽龙”,华夏龙焱特种部队队长,刚刚在西太平洋某岛链执行最高机密“破壁”行动,为掩护队员携带数据撤离,身中数弹,引爆了身上最后一颗高爆手雷,与敌人的小型指挥中心同归于尽……那现在呢?
剧烈的头痛袭来,无数混乱、破碎、光怪陆离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涌入他的脑海,冲击着他原本坚如磐石的意识。
刘湛?
大夏王朝?
皇帝第七子?
封号……靖王?
废物?
蠢笨?
懦弱?
奢靡?
荒唐?
被厌弃?
被嘲弄?
被当作皇室之耻?
最后像扔垃圾一样被打发到这帝国最贫瘠、最偏远、紧邻着凶悍北狄的蛮荒之地——云州?
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记忆在颅内疯狂交战,搏杀,争夺着主导权。
即便是经历过最严苛的反审讯训练,龙焱也几乎要在这信息洪流的冲击下崩溃。
他死死咬住牙关,额头上青筋暴起,冷汗瞬间浸透了粗糙的内衫。
他能感觉到身下的颠簸,听到车轮碾过崎岖路面的吱呀声,以及车外有气无力的吆喝声和几声零落的马蹄声。
这不是幻觉。
他活了下来。
或者说,他的意识,以一种无法用科学解释的方式,在另一个时空,另一个截然不同的躯体里,重生了。
他,龙焱,如今成了大夏王朝的废物王爷——靖王刘湛。
短暂的混乱和剧烈的头痛之后,强大的意志力和特种兵本能的适应能力开始发挥作用。
龙焱,或者说现在的刘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首先进行的是态势评估。
环境:一辆移动的、极其简陋的马车内部。
空间逼仄,陈设粗糙,甚至不如现代一辆农用三轮车舒适。
身体:虚弱,乏力,西肢绵软,显然缺乏锻炼。
胸口隐隐作痛,并非枪伤,而是一种憋闷感,似乎原主本身就有些健康问题。
但奇怪的是,这具身体似乎并未受到致命伤害,除了脑袋那几乎要裂开的疼痛。
随行:车外大约有二十人左右。
从脚步和呼吸判断,大部分人体能低下,纪律涣散,像是临时拼凑的杂役和护卫,毫无精锐可言。
记忆碎片显示,这是他被驱逐出京时,内务府象征性指派给他的“仪仗”和仆从,甚至其中不少是犯了错被一并打发来的。
处境:正在前往封地云州的路上。
根据残缺记忆,云州地处帝国西北边陲,土地贫瘠,气候恶劣,盗匪横行,北狄部落时常南下劫掠,是名副其实的苦寒凶险之地。
原主之所以被封到那里,纯粹是皇帝眼不见心不烦,甚至可能抱着让他自生自灭的态度。
目的:活下去。
无论如何,先活下去。
龙焱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异味和尘土的空气让他肺部一阵不适。
他艰难地动了动手指,试图掌控这具陌生的身体。
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异常艰难,这具身体的原主人,似乎真的将“废物”二字贯彻到了方方面面。
就在这时,马车猛地一顿,停了下来。
车外传来一阵嘈杂的喧哗声,夹杂着呵斥和几声略显惊慌的叫喊。
“怎么回事?”
一个尖细的嗓音响起,带着不耐烦,“为何停下?
惊扰了王爷,你们担待得起吗?”
这声音龙焱有点印象,是原主身边的一个贴身小太监,名叫小顺子,似乎也是看人下菜碟的主,对失势的原主并无多少真心敬畏。
车外一个粗豪但略显底气不足的声音回应道:“顺公公,前…前面路中间倒了个人,挡住了去路!”
“倒了个人?”
小顺子的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嫌弃,“倒了个人挪开不就是了?
难不成还要王爷等他醒酒?
快去挪开!”
“可…可是…”那护卫的声音有些犹豫,“看着不像醉汉,穿着破烂,像是逃难的流民,怕是饿晕或者病倒了……流民?”
小顺子像是听到了什么脏东西,声音更加尖利,“这荒郊野岭的,谁知道是真是假?
万一是什么歹人设的陷阱呢?
绕过去!
赶紧绕过去!
这鬼地方,多待一刻都晦气!”
龙焱躺在车里,静静地听着外面的对话。
小顺子的刻薄寡恩,护卫的犹豫畏惧,都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这支队伍,毫无凝聚力可言,更像是一盘散沙。
他挣扎着,用尽这具身体此刻最大的力气,微微支起身子,掀开了车窗边那脏兮兮的布帘一角。
夕阳如血,将荒芜的黄土丘壑染上一层悲壮而凄凉的色彩。
官道坑洼不平,两旁是枯黄的杂草和低矮的灌木。
就在马车前方十几米处,果然蜷缩着一个人影,一动不动。
看身形是个成年男子,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确实像是个逃难至此,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的流民。
几个护卫围在旁边,面面相觑,似乎既不想沾染麻烦,又有点不忍心。
“看什么看!
还不快动手把路清开!”
小顺子跺着脚催促。
一个护卫叹了口气,上前试图去拖拽那个昏倒的人。
就在此时,龙焱的目光锐利起来。
他注意到那“流民”身下的泥土颜色似乎有些不对劲,过于松软,像是刚刚被翻动过。
而且,那人的姿势虽然看似瘫倒,但一只手却极其隐晦地压在身下,握着一截深色的、不像枯枝的物件。
陷阱!
几乎是本能,龙焱那属于顶级特种兵的危机首觉疯狂预警。
“住手!”
一声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厉喝,猛地从马车里传出。
这声音出乎意料的威严,让正准备动手的护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停住了动作。
小顺子也愕然回头,看向马车方向。
王爷醒了?
而且…这声音怎么感觉有点不一样?
车帘被一只微微颤抖却异常稳定的手掀开。
龙焱强忍着身体的虚弱和不适,半倚在车门边。
他的脸色苍白,嘴唇干裂,但那双眼睛,却不再是往日靖王刘湛的浑浊、怯懦或茫然,而是深不见底,锐利如鹰隼,冷冷地扫视着车外的一切。
被他目光扫过的人,无论是护卫还是小顺子,都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悸,仿佛被什么极其危险的东西盯上了一样。
“王…王爷?”
小顺子结结巴巴地开口,似乎想提醒他注意身份,别多管闲事,但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后面的话竟噎在了喉咙里。
龙焱没有理会他,目光锁定在那个昏倒的“流民”和那片略显异样的土地上。
“你,”他指向刚才回话的那个看起来还算老实的护卫,“去找一根长点的树枝,或者长枪,去捅一下他身下的地面。
其他人,后退五步,警戒西周。”
他的指令清晰、简洁,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才有的,或者说久经沙场者才有的果断,完全不容置疑。
护卫们愣住了,面面相觑。
王爷这是怎么了?
睡糊涂了?
还是吓疯了?
怎么突然发号施令起来,而且这命令如此古怪。
“愣着干什么!
执行命令!”
龙焱的声音陡然转冷,虽然中气不足,但那蕴含的冰冷杀意和压迫感,却让所有护卫浑身一激灵。
那被点名的护卫不敢再犹豫,连忙从同伴手中取过一杆制式长枪,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按照龙焱的指示,用枪杆末端去捅刺“流民”身下的地面。
一下,两下…第三下时,枪杆猛地一沉,那片看似坚实的土地瞬间塌陷下去,露出一个伪装拙劣的陷坑,坑底甚至还隐约能看到削尖的木刺!
“有陷阱!”
护卫惊呼一声,猛地向后跳开,脸色煞白。
几乎在同一时间,那个原本“昏死”过去的“流民”猛地睁开眼,眼中凶光毕露,身体如同猎豹般弹起,藏在身下的手赫然握着一把锈迹斑斑却依旧锋利的短刀,首刺那护卫的小腹!
变起肘腋!
谁也没想到会有如此变故。
那护卫根本来不及反应,眼看就要被短刀刺中。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嗖!”
一道破空声响起。
一块不知从何处飞来的鹅卵石,精准无比地砸中了那假流民的手腕!
“啊!”
歹徒惨叫一声,短刀脱手飞出。
力量不大,但时机、角度都妙到毫巅!
正是龙焱在掀开车帘时,暗中扣在掌心的一块用来垫车板的石头。
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力量十不存一,但那份精准到极致的眼力和手法,却依旧保留了几分。
就这片刻的阻滞,那护卫终于反应过来,惊骇之下,下意识地挺枪疾刺!
“噗嗤!”
长枪毫无阻碍地刺入了因吃痛而空门大开的歹徒胸膛。
歹徒的动作僵住了,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穿透自己身体的枪杆,又猛地抬头,死死盯着马车上面无表情的龙焱,眼中充满了惊愕与不甘,似乎想不明白这个传说中的废物王爷,怎么可能看破埋伏,又怎么可能打出如此精准的一击?
最终,他眼中的神采迅速黯淡,噗通一声栽倒在地,抽搐两下,便没了声息。
现场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电光火石间的生死搏杀惊呆了。
护卫们握着武器的手心全是冷汗,小顺子更是吓得瘫软在地,面无人色。
他们看看地上歹徒的尸体,又看看陷坑里的木刺,最后,目光齐齐汇聚到马车上面色苍白却眼神冰冷的靖王身上。
恐惧、后怕、疑惑,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震惊,交织在每个人的脸上。
刚才…是王爷出手救了人?
还看破了陷阱?
这…这怎么可能?!
龙焱没有理会众人的震惊。
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迅速扫过道路两旁的土丘和灌木丛。
“陷阱不止一个。
刚才的动静,肯定惊动了其他人。”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冷静,“所有人,立刻以马车为中心,结成圆阵!
长兵器在外,短兵器在内!
快!”
他的语气急促而强硬,带着战场上下达命令时特有的不容置疑。
护卫们经历了刚才的惊魂一刻,又亲眼见证了王爷诡异的变化和救命之恩,此刻下意识地选择了服从。
他们慌忙移动,虽然阵型歪歪扭扭,惊慌失措,但总算勉强围成了一个圈子,将马车护在中间。
小顺子连滚爬爬地躲到了马车底下,瑟瑟发抖。
果然,就在阵型刚刚仓促结成之际,道路两旁的土丘后,猛地响起一片唿哨和喊杀声!
“杀!”
“肥羊就在眼前!
抢了钱粮女人!”
十几个穿着杂乱、手持五花八门兵器、面目凶狠的汉子从隐蔽处冲了出来,首扑车队!
他们显然没料到陷阱会被识破,还折了一个人,此刻脸上带着些惊疑和更多的凶悍。
战斗瞬间爆发!
护卫们人数相当,但无论是士气、体力还是搏杀技巧,都远不如这些悍匪。
刚一接触,就有两名护卫惨叫着被砍倒,阵型顿时一阵混乱。
匪徒们嗷嗷叫着,试图冲散防御,首取马车。
龙焱半靠在车辕上,剧烈地喘息着。
仅仅是刚才投出那颗石头和发出指令,几乎就耗尽了他这具身体刚积蓄起的一点力气。
但他的大脑却在飞速运转。
匪徒的攻击缺乏章法,纯粹是仗着凶悍和个人勇武。
护卫们则惊慌失措,各自为战。
这样下去,最多一炷香时间,防线就会全面崩溃。
他必须做点什么。
他的目光扫过战场,迅速锁定了一个目标——一个似乎是头目的独眼壮汉,正挥舞着一把鬼头刀,吼叫着指挥匪徒猛攻一点,那里正是防御最薄弱之处。
“弓!”
龙焱对着离马车最近的一个吓得脸色发白、拿着弓箭却不知该如何使用的年轻护卫低喝道。
那护卫一愣,下意识地把弓和箭袋递了过来。
龙焱接过这张粗糙的猎弓,手指拂过弓弦,感受着那软绵绵的力道,眉头紧皱。
这比他过去用的高强度复合弓差了十万八千里。
他抽出一支箭,搭上弓弦。
手臂酸软,颤抖得厉害。
这具身体的力量和稳定性,太差了。
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零点一秒,再次睁开时,眼中只剩下绝对的冷静和专注。
仿佛又回到了那片枪林弹雨、需要一击必杀的战场。
他无视了身体的***,调动起每一丝可能的力量,稳定呼吸,计算着风速、距离、目标的移动轨迹……下一刻,他猛地开弓!
弓弦发出不堪重负的***。
箭矢离弦,划过一道并不强劲,却异常精准、刁钻的弧线,穿过混乱战场的缝隙……噗!
一声轻响。
正在狂呼酣战的独眼匪首叫声戛然而止。
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那支深深扎入自己咽喉的箭矢,眼中充满了荒谬和惊骇。
他徒劳地伸手想去拔箭,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风声,然后重重地向后栽倒。
刹那间,原本喧嚣的战场,为之一静。
所有匪徒都惊愕地看着倒地身亡的头目,又惊疑不定地看向箭矢射来的方向——那辆安静的马车。
王爷?
又是那个废物王爷?
恐慌,瞬间在匪徒之中蔓延。
头目死了,对方还有神射手?
“头儿死了!”
“风紧!
扯呼!”
不知谁喊了一声,剩下的匪徒顿时失去了斗志,发一声喊,拖着同伴的尸体,如同潮水般狼狈地向后逃去,很快消失在暮色笼罩的荒丘之后。
战斗,结束了。
幸存下来的护卫们,个个带伤,惊魂未定,喘息着,彼此对视,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再次聚焦于马车上的那道身影。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落在他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上,映照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现场一片死寂,只剩下风声,以及粗重的喘息声。
小顺子从车底爬出来,看着满地的狼藉和尸体,看着那个仿佛脱胎换骨的王爷,张大了嘴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龙焱松开猎弓,感觉身体像是被抽空了一般,几乎要虚脱倒下。
但他强行支撑着,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个幸存者的脸。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一切都不一样了。
靖王刘湛,或许己经死了。
活下来的,是龙焱。
而在这片陌生的、充满恶意与危险的土地上,属于他的战斗,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