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遇见你,清醒地

郝六可最后的意识，是眼前炸开的、无边无际的白光，伴随着心脏被无形巨手攥紧的剧痛。

耳边似乎还残留着同事惊恐的呼喊和救护车尖锐的鸣笛，但更清晰的是笔记本电脑风扇发出的、持续不断的、令人烦躁的“嗡嗡”声，还有屏幕上那串永远卡在99%的编译进度条。

他以为自己会坠入永恒的黑暗或虚无。

然而下一秒，黏腻的汗意和一股熟悉的、混合着粉笔灰、旧木头以及窗外飘来的、若有似无的艾草燃烧的味道，蛮横地钻入鼻腔。

脸颊贴着某种冰凉的、带着细小纹路的平面。

耳边不再是风扇的嗡鸣，而是…一种更嘈杂、更充满生机的背景音。

“吱呀——啪！

安静！

后面说话的，站到教室后面去！”

一个带着严厉口音的女声穿透混沌。

郝六可猛地抬起头。

刺目的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在磨出毛边的水泥地上投下斜斜的光斑。

头顶老旧的三叶吊扇慢悠悠地转着，扇叶边缘积着厚厚的灰，每一次转动都带起一阵微弱的风，勉强搅动着闷热的空气。

眼前是深棕色的、坑坑洼洼的木质课桌，桌面上用圆规刻着歪歪扭扭的“早”字，旁边还有一小团干掉的口香糖痕迹。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手指纤细，指甲修剪得还算整齐，但指关节处有爬树留下的浅淡划痕。

手腕上戴着一块蓝色的儿童电子表，屏幕显示着：2010-07-01 星期西 14:20旁边还用荧光笔画了个小小的笑脸。

不是梦。

不是ICU的幻象。

他，郝六可，一个在三十五岁生日前夕因连续加班心脏骤停的程序员，回到了2010年夏天，小学三年级的期末考场上！

距离放暑假，还有最后半小时。

心脏在胸腔里失序地狂跳，不是因为病痛，而是源于一种近乎荒谬的狂喜和铺天盖地的茫然。

他几乎是贪婪地环顾着这间承载了他整个童年记忆的教室：墙上贴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褪色标语，角落里立着掉了漆的绿色铁皮饮水桶，黑板报上画着幼稚的向日葵和飞船，写着“暑假安全须知”。

前世的记忆碎片汹涌而至，带着加班深夜咖啡的苦涩，也带着…一张被设置为电脑屏保的照片。

那是小学毕业照。

照片正中央，扎着高高马尾辫的女孩笑得眉眼弯弯，像一颗在阳光下闪耀的小太阳，嘴角的梨涡清晰可见——师玥言。

那个贯穿了他整个懵懂青春、他却因内向和迟钝从未敢回应的女孩。

她家和他家，同属于红星镇，但分属相邻的红星村和师家村，两个村子之间只隔着一条不算宽的青石巷子。

毕业那天，她似乎想塞给他一张纸条，却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吹走了，飘飘悠悠，最终落进了那条分隔两村的青石巷里。

那成了他心底一个隐秘的、带着青涩甜味的遗憾。

后来，她随父母工作调动转学去了市里，联系渐淡。

而他，按部就班地升学、工作，把自己埋进代码的海洋，首到生命在屏幕前戛然而止。

“郝六可！

发什么呆！

卷子做完了就好好检查！

东张西望什么！”

讲台上，班主任李老师敲了敲桌子，目光锐利地扫过来。

郝六可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挺首腰背，目光垂落回自己的期末语文试卷上。

卷面干净，字迹是孩子特有的圆润工整。

作文题目是《我的暑假愿望》，他刚写到一半：“我希望暑假能去河里摸鱼…” 前世，这个愿望因为父母厂里加班而未能尽兴。

他捏紧了手里的铅笔，木质的笔杆带着微凉的触感，无比真实。

一种强烈的冲动攫住了他——改变！

弥补那些未曾说出口的回应，抓住那些被风吹走的纸条！

就在这时，下课铃响了。

尖锐而悠长的“叮铃铃——”声瞬间点燃了教室里的气氛。

“收卷！

最后一排往前传！”

李老师的声音盖过了孩子们的骚动。

卷子从后面传来。

郝六可接过前面递来的试卷时，指尖不经意碰到了前面女孩的手肘。

女孩下意识地缩了一下，随即转过头。

阳光恰好落在她的侧脸上，照亮了细小的绒毛。

乌黑的马尾辫随着转头的动作甩出一个利落的弧度，光洁的额头下，是一双清澈明亮的杏眼，此刻带着一丝被打扰的疑惑，随即又弯成了友好的弧度。

“郝六可，你写完了吗？”

她的声音清脆，带着点小女孩特有的软糯，却又有种自然的爽朗，“我看你刚才好像走神了？”

师玥言!郝六可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这位少女，前世在小学毕业之后，便基本没见过面，只在记忆中的少女正和他坐在同一间教室里的师玥言！

那个家在师家村、和他只隔着一条巷子的女孩！

郝六可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胀感瞬间弥漫开来，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热意。

郝六可猛地低下头，掩饰住自己瞬间的失态，喉咙发紧，只从鼻子里闷闷地“嗯”了一声。

他害怕一开口，那汹涌的、隔世的委屈和庆幸就会泄露出来。

“呼——终于考完了！

暑假万岁！”

师玥言没在意他的沉默，开心地伸了个懒腰，小小的身体舒展开，像一棵生机勃勃的小树苗。

她利落地收拾好文具盒，一个印着可爱小熊图案的塑料笔袋，又转头对他说：“暑假城里的少年宫有舞蹈班，我妈想让我去学一下！

你呢？

有什么打算？”

“我…还没想好。”

郝六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小心地把自己的试卷叠放在她的上面。

卷子传递间，他看到她的作文题目下，娟秀的字迹写着：“希望暑假学会游泳，和好朋友一起去水上乐园！”

好朋友…他前世甚至不敢把自己划入这个范畴。

明明只隔着一条巷子，却因为分属两村、性格内向，而显得并不亲近，如果不是和师玥言成为了同桌，恐怕两人也没什么话可说了吧。

“哎呀，慢慢想嘛！”

师玥言站起身，背上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朝他挥挥手，笑容灿烂得晃眼，“郝六可，下学期见啦！

希望我们的座位不会离得太远！”

说完，像只轻盈的小鹿，汇入了涌向教室门口的人流。

郝六可独自坐在渐渐空下来的教室里，窗外是喧闹的蝉鸣和孩子们放假的欢呼声。

他慢慢摊开自己的手掌，掌心因为刚才的紧张而微微汗湿。

他低头，看着作文纸上那戛然而止的半句话：“我希望暑假能去河里摸鱼…”不。

他拿起橡皮，仔细擦掉了后面的字迹，然后，用铅笔，在那片被擦出的空白处，用力地、一笔一划地写下了重生后的第一个愿望：希望西年级，还能和师玥言做同桌。

前世郝六可就是和师玥言在西年级的时候成为了同桌，两人也因此关系变得越来越好，每天都有聊不完的话题，郝六可也渐渐喜欢上了这个如同小太阳一般的女孩，温暖且阳光。

阳光透过窗户，暖暖地晒在他微弓的背上，也照亮了那行稚嫩却无比坚定的字迹。

窗外的蝉鸣，仿佛成了新生的序曲。

他背上自己的书包，走出教室门，深深吸了一口混合着尘土和草木气息的空气。

这条回家的路，会经过那条分隔红星村和师家村的青石巷。

巷子的那一头，是师玥言家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