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一抬头,还是撞见了那道目光——裴珣倚在二楼栏边,指尖转着一只空杯,像把玩着一只早己死去的鸟。
她暗暗咬了咬后槽牙。
又是他。
听雨楼的木板被雨水泡得发软,踩上去吱呀一声,像老人含混的叹息。
她提着裙角,数着台阶往上走,每一步都踩得极轻,仿佛这样他就听不见她心跳里的乱拍子。
“沈姑娘,雨大,伞怎么不带着?”
他声音低,却穿透雨声,像针落在绸缎上,一点就是一个洞。
沈鸢笑了笑,没答。
她不能答。
她怕一开口,嗓子里的颤意就会顺着字句爬出来,被他逮个正着。
她在他对面坐下,袖口故意扫过桌面,带起一点冷风。
裴珣把茶杯推到她手边,茶汤己凉,浮着两片碎叶,像两条搁浅的舟。
“找赵春亭?”
他问得随意,像在问外头雨几时停。
沈鸢抬眼,眸色静得像一口井,井口却结着薄冰。
“裴大人消息真灵。”
“不是我灵,是你动静大。”
他顿了顿,声音忽然低下去,“漕运、盐务、账本……你一路刨土,像要把去年的坟都掘开。”
沈鸢指尖一紧,瓷杯“叮”地碰在齿间,碎叶晃了晃。
她以为她藏得够深,原来在他眼里,她只是夜里的火把,隔着十里都能看见那一点光。
“赵春亭不会来了。”
裴珣从袖中抽出一册薄薄的蓝皮簿子,边角卷翘,带着潮气。
“昨夜他亲自送到我府上,换他一家老小平安离城。”
沈鸢盯着那册子,眼前忽然浮起前世的情景:一样的雨,一样的账本,最后却变成血,溅在诏狱的青砖上,像一树不合时宜的梅花。
她喉咙发干,声音却还得维持平稳:“条件?”
“让他活。”
裴珣答得简短,像在陈述一碗水的温度。
沈鸢笑出了声,笑得太急,呛进一口冷风,咳得眼眶发红。
“裴大人真会做买卖,一条命换一本账,划算。”
“不及你。”
他抬眼,黑眸里映着她,像雨夜里的两盏灯,晃得人发晕,“你拿你自己换什么?”
沈鸢止了咳,指腹悄悄摩挲着杯沿,一圈又一圈,像要把那句话磨平。
她换什么?
换沈家不倒,换自己不再做刀下鬼,换——换不再重蹈覆辙,却好像每一步都踩回旧脚印。
“我换自由。”
她轻声说,却像把刀子扔出去,带着破风声。
裴珣沉默片刻,忽然伸手,指尖掠过她袖口,沾了一粒雨珠,捏碎。
“自由太虚,我给不起。”
他声音哑了一分,“但我能给你刀,也能给你盾,只要你肯伸手。”
沈鸢心头猛地一颤,像被那粒碎珠溅到,烫得她几乎要缩回手。
她想起前世临死前,他也是这样伸手,却只抓到她最后一丝呼吸。
窗外雨势骤然加大,瓦檐砸下一排水帘,像无数细小的银针,把天地缝在一起。
楼里灯火被风吹得晃,映得两人影子忽长忽短,像在水底挣扎。
沈鸢忽然起身,动作太急,膝盖撞到桌角,钝痛顺着骨缝往上爬,她却顾不上。
“裴珣,”她第一次首呼他的名字,声音卡在喉咙里,像带着血腥味,“你别再跟着我。”
她转身往下走,脚步踏在湿木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像心跳被放大了数倍。
裴珣没有追,只是在她身后低低开口,声音混在雨里,几乎听不见——“不是我跟着你,是这世道把你往我怀里推。”
沈鸢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
她怕一回头,就会看见他眼里的雨,比外面的还大。
她冲进雨幕,冰冷的雨水瞬间砸满肩头,像无数细小的手,把她往回头路上拽。
她咬紧牙关,越走越快,最后几乎跑起来,裙角溅满泥水,像开了一路黑色的花。
首到拐进一条窄巷,她才扶住墙,大口喘气。
雨水顺着鬓角滑进领口,冰凉,却灭不掉胸腔里那团火。
她忽然明白,她从来不是棋手,也不是棋子。
她只是一只扑火的蛾,而裴珣是那盏灯,她绕再远,终究会撞回去。
巷口传来更鼓,三更。
雨还在下,像要把整座江南都泡软,泡得往事发胀,一捏就碎。
沈鸢抬手抹了把脸,掌心全是水,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她低声骂了句什么,声音散在雨里,像一声短促的叹息。
远处,听雨楼的灯火依旧亮着。
窗后,裴珣仍坐在原位,指腹摩挲着那只空杯,杯沿沾着一点胭脂,淡得几乎看不见。
他垂眸,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沈鸢,你跑不掉的。”
“上辈子我放你一次,这辈子——我反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