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哒。
咔哒。
陈野的手又快又稳。
左手抓起一个螺丝。
右手握着电批。
对准流水线上滑过来的零件孔位。
按下去。
嗡—— 半秒钟。
螺丝拧紧了。
零件流走。
下一个滑过来。
咔哒。
左手抓螺丝。
右手电批。
对准。
嗡—— 半秒钟。
拧紧。
流走。
下一个。
咔哒…嗡…咔哒…嗡…他眼皮都没抬一下。
这条线,他干了三年。
从早上八点,干到晚上八点。
中间吃饭半小时,上厕所要跑着去。
一天下来。
拧多少螺丝?
他懒得算了。
数不清。
机器在耳朵边上轰隆隆地叫。
空气里一股子机油、铁屑、汗水混在一起的怪味儿。
熏得人脑仁疼。
工头老张背着手在线上晃。
像条找食儿的狗。
谁动作慢一点。
他就嗷一嗓子。
“搞快点!
磨蹭什么!
后面堆起来了!”
陈野没吭声。
他动作更快了点。
手指头有点发麻。
不是累的。
是机械性的。
好像这手己经不是他自己的了。
就是个装在上面的工具。
脑子里是空的。
或者说。
塞满了噪音。
机器的噪音。
老张骂人的噪音。
还有… 他爸的声音。
“阿野!
这个月钱呢?
厂里还没发?”
“家里揭不开锅了!
你妈那点钱够干啥?”
“老子生你养你,要点钱跟要你命似的!”
陈野咬了下后槽牙。
咯嘣一声。
很轻。
淹在机器声里。
中午吃饭。
蹲在车间外面的墙角。
太阳晒得水泥地发烫。
***底下垫张硬纸板。
铝饭盒里是早上从出租屋带来的。
米饭。
青菜叶子。
几片薄得透明的肥肉。
油水都没有。
隔壁工位的王胖子凑过来。
端着个不锈钢盆。
里面堆满了菜。
“野子,就吃这啊?”
王胖子呼噜呼噜扒着饭。
嘴角油光光的。
“月底了,钱紧。”
陈野扒了口饭。
米饭硬邦邦的。
噎嗓子。
“紧啥啊!
跟你爸说,让他少赌两把啥都有了!”
王胖子嗤笑一声。
陈野没接话。
低头猛扒饭。
嚼得像木头渣子。
“哎,听说了没?”
王胖子压低声音,凑得更近。
一股子蒜味。
“三号车间老李,昨天让机器轧了手!”
“整个手掌都没了!”
“啧啧,惨啊!”
陈野拿筷子的手顿了一下。
“厂里赔多少?”
他问。
声音干巴巴的。
“赔个屁!”
王胖子撇撇嘴。
“说是他自己违规操作!”
“就给点医药费,打发了!”
“干咱们这行的,命贱!”
王胖子叹口气。
又往嘴里塞了一大块肥肉。
陈野看着自己手上的油污。
指甲缝里黑乎乎的。
还有几道细小的划痕。
新伤叠旧伤。
他突然觉得。
这双手。
跟三号车间老李被轧掉的手。
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都是工具。
迟早要废掉的工具。
只是时间问题。
下午的活儿更难熬。
太阳晒得铁皮顶棚像个蒸笼。
汗顺着脖子往下淌。
流进衣服里。
黏糊糊的。
后背早就湿透了。
贴在身上。
老张转到他边上。
停住了。
陈野能感觉到那目光。
像针一样。
扎在背上。
他手上的动作更快了。
电批嗡嗡响。
“陈野。”
老张开口了。
声音不高。
带着点不耐烦。
“你爸又打电话到厂里来了!”
“吵吵嚷嚷的!”
“影响多不好!”
“管管你家里人!”
“再这样,别干了!”
陈野手上的电批猛地一滑。
螺丝差点没对准。
他赶紧稳住。
拧紧了。
零件流走。
他抬起头。
看着老张那张油腻腻的脸。
张了张嘴。
想说点啥。
问他爸说了啥?
骂了啥?
还是解释?
算了。
他最后只挤出两个字。
“知道了。”
声音哑得厉害。
像砂纸磨过铁皮。
老张哼了一声。
背着手走了。
继续去巡逻他的领地。
陈野低下头。
继续。
咔哒…抓螺丝…对准…嗡…拧紧… 流水线像条永远吃不饱的蛇。
不停地吞进零件。
再吐出去。
他就站在蛇边上。
像个傻子。
不停地喂它。
喂它螺丝。
也喂它自己。
汗水流进眼睛里。
刺得生疼。
他抬手用胳膊使劲蹭了一下。
留下一条更脏的黑印子。
他想。
这日子。
***没意思。
拧不完的螺丝。
还不完的债。
躲不掉的老爹。
还有这热死人的鬼车间。
像个巨大的棺材。
他感觉自己快烂在里面了。
烂透了。
发臭。
最后变得跟那些废螺丝一样。
被人一脚踢开。
扫进垃圾堆。
没人记得。
放工的汽笛终于响了。
拉得长长的。
刺耳。
但对陈野来说。
像救命。
他几乎是第一个扔下电批的。
冲到打卡机前。
滴。
指纹按上去。
绿色的光闪了一下。
解放了。
他低着头往外冲。
不想跟任何人说话。
车间外面的空气稍微好一点点。
但还是闷热。
带着铁锈味。
他走到停车棚。
推他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破自行车。
刚推出棚子。
口袋里的破手机响了。
不是他喜欢的歌。
是那种最廉价的叮铃铃。
催命一样。
他掏出来看。
屏幕上跳着两个字。
“老爹”。
那个烂赌鬼。
催债的来了。
陈野盯着那两个字。
看了好几秒。
手指悬在红色的挂断键上。
机器的轰鸣好像还在耳朵里嗡嗡响。
老张那张脸又晃在眼前。
王胖子说的老李那轧断的手… 还有老爹那永远填不满的窟窿… 胃里一阵翻腾。
中午那点硬邦邦的米饭和青菜叶子往上顶。
他猛地吸了口气。
空气里的机油味呛得他咳嗽起来。
手指狠狠戳下去。
戳在那个绿色的接听键上。
他把电话凑到耳边。
没等那边吼出来。
他用尽力气。
朝着电话那头。
也朝着自己。
朝着这该死的日子。
吼了回去:“吵什么吵!”
“钱钱钱!”
“***就知道钱!”
“老子今天没发工资!”
“一分没有!”
“再打电话来!”
“老子连你一起拧成螺丝!”
吼完。
他手指哆嗦着。
用力按死了挂断键。
屏幕黑了。
世界一下子安静了。
只有他自己的心跳。
咚咚咚。
像擂鼓。
撞得他胸口疼。
手抖得厉害。
差点抓不稳手机。
他靠着那辆破自行车。
喘着粗气。
像条刚跑完十公里的狗。
汗水哗哗地流。
不是热的。
是刚才吼出来的那股邪火。
烧的。
车间里最后几个磨蹭的工友走出来。
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没人过来问。
陈野平时就闷。
今天看起来更吓人。
眼睛红红的。
像要杀人。
他抹了把脸。
全是汗和油。
脏得要命。
他推着破车。
走出厂门。
夕阳照在他背上。
拉出一条长长的影子。
又瘦又长。
孤零零的。
他没骑。
就这么推着走。
车轮子嘎吱嘎吱响。
跟他妈哭丧一样。
路上的人。
下班回家的。
急匆匆的。
有说有笑的。
没人多看他一眼。
一个满身油污的厂狗。
谁在乎?
他就是颗螺丝。
一颗早就锈死了的螺丝。
死死地拧在这个操蛋的命运上。
自己都拧不动了。
他拐进一条巷子。
窄。
脏。
两边是破破烂烂的出租屋。
墙上贴满了乱七八糟的广告。
专治梅毒。
老军医。
通下水道。
开锁。
这里是他的“家”。
租的房子。
一个月三百块。
没窗户。
白天进去跟晚上一样。
放个屁能把自己熏死。
他把破车靠在墙边。
懒得锁。
这破车。
贼都不要。
他掏出钥匙。
是那种最老式的黄铜钥匙。
捅进锁眼。
拧。
锁有点锈了。
费劲。
门开了。
一股子霉味混着剩饭嗖掉的味道。
冲出来。
熏得他皱鼻子。
他走进去。
没开灯。
屋里黑乎乎的。
只有门缝透进来一点光。
他摸到床边。
一***坐下。
床板嘎吱一声。
像是要散架。
他掏出烟。
最便宜那种。
一块钱一包。
叼上一根。
打火机。
咔嚓。
咔嚓。
嚓。
着了。
凑上去。
深吸一口。
劣质烟草的辛辣味冲进肺里。
呛得他首咳嗽。
眼泪都咳出来了。
但他没停。
又狠狠吸了一口。
黑暗中。
一点红光明明灭灭。
他坐在那儿。
像个石头。
烟灰掉在裤子上。
也没感觉。
脑子还是嗡嗡的。
老爹的吼叫。
机器的轰鸣。
老张的脸。
王胖子的肥肉。
还有那流水线。
没完没了滑过来的零件…操!
他猛地站起来。
把还剩半截的烟头狠狠摔在地上。
用脚碾。
使劲碾。
碾得火星西溅。
碾灭了。
还不够。
他胸口那股火。
烧得更旺了。
烧得他喉咙发干。
拳头攥得死紧。
指甲掐进肉里。
疼。
但这点疼。
比起胸口那把火。
算个屁!
不能再这样了。
他对自己说。
像个***一样。
拧一辈子螺丝?
替那个赌鬼老爹填一辈子窟窿?
最后跟三号车间老李一样?
断只手?
拿点打发叫花子的钱?
然后呢?
然后就像条死狗一样被扔掉?
不行!
绝对不行!
黑暗中。
他眼睛死死盯着墙角。
那里有个老鼠洞。
黑黢黢的。
他走过去。
蹲下。
伸手进去。
摸了半天。
摸出一把螺丝刀。
旧的。
上面也沾着油污。
这是他偷偷藏起来的。
厂里的东西。
丢了要赔钱。
他赔不起。
但他就藏了。
不知道为什么。
也许就觉得。
手里得攥着点什么。
硬的东西。
他握着那冰凉的螺丝刀手柄。
金属的触感。
粗糙。
硌手。
但很实在。
像握着一小块铁定的事实。
在这个操蛋的世界里。
这点铁。
可能是唯一靠得住的东西。
他攥紧了。
指关节发白。
就这么蹲在地上。
在黑暗里。
在发霉的屋子里。
像头困在笼子里。
饿得快发疯的野狗。
他能闻到血腥味。
他自己的。
还有这个世界的。
出路在哪儿?
不知道。
但他知道。
再这么下去。
他真的会烂掉。
烂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他得做点什么。
必须做点什么!
哪怕… 哪怕是不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