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纸。
甩在陈野面前。
掉在流水线的传送带上。
差点被卷走。
工头老张。
抱着胳膊。
站在旁边。
“签字!”
他下巴一抬。
陈野弯腰。
捡起来。
是工资条。
薄薄的一张纸。
油乎乎的。
沾着不知道谁的指印。
他抹了下。
看清上面印的字。
姓名:陈野。
基本工资:2100。
加班费:780。
全勤奖:0。
伙食补助:扣150。
住宿费:扣300。
罚款:扣200。
社保:扣…… 最后一行: 实发:1850.5块。
陈野盯着那个数字。
1850.5。
手指捏着纸边。
捏紧了。
纸有点软。
快破了。
“全勤奖呢?”
他问老张。
声音不高。
压着。
老张眼皮都没抬。
“你自己数数!
上个月迟到几次?”
“打卡机都有记录!”
“迟到…就两次!
一次三分钟!
一次五分钟!”
陈野嗓子有点发干。
“全勤奖一百块!”
“就扣没了?”
老张嗤笑一声。
“规矩就是规矩!
迟到一秒也是迟到!”
“不服?”
“不服找老板去!”
“签不签?
不签今天工资别领!”
后面排队的工友。
探头探脑。
小声嘀咕。
“快点啊…” “磨蹭啥…” “签了吧…”陈野没回头。
他看着老张那张油光光的脸。
还有那副“你能拿我怎样”的表情。
胸口那团火。
又拱起来了。
烧得他难受。
他抓起旁边桌上。
一支脏兮兮的圆珠笔。
笔头都踩扁了。
在工资条背面。
用力划下自己的名字。
陈野。
字写得歪歪扭扭。
像用刀刻上去的。
他把笔扔回桌上。
咚一声。
“钱呢?”
他问。
老张从怀里掏出一沓钱。
都是旧票子。
捻开。
数出十八张一百。
一张五十。
还有五毛硬币。
叮当一声。
拍在传送带上。
金属的冰冷触感。
“数清楚!
少了别说我赖账!”
陈野没数。
一把抓起那沓钱。
塞进工装口袋里。
鼓鼓囊囊。
硬硬的。
硌着腿。
他转身就走。
脚步很快。
穿过流水线。
机器还在轰鸣。
零件还在滑动。
工人们低着头。
没人看他。
都忙着领自己的那份“1850.5”。
走出车间大门。
空气稍微新鲜点。
但也只是稍微。
他靠着外墙。
掏出那沓钱。
又数了一遍。
十八张一百。
一张五十。
五毛。
没错。
1850.5。
他抽出那张五十。
剩下的。
塞回口袋更深的地方。
午饭。
还是墙角。
还是硬纸板。
铝饭盒里。
依旧是米饭青菜。
几片薄肉。
他今天加了根火腿肠。
最便宜那种。
粉红色的。
没什么肉味。
王胖子端着不锈钢盆又过来了。
盆里堆着菜。
今天有鸡腿。
油汪汪的。
他看着陈野饭盒里的火腿肠。
笑了。
“呦,野子,加餐了?”
陈野没理他。
扒了口饭。
嚼着火腿肠。
像嚼塑料。
“发工资了吧?”
王胖子咬了一大口鸡腿。
“咋样?
又被扣多少?”
“你爹又来要钱没?”
陈野咽下嘴里的饭。
“1850.5。”
他说。
“扣了两百罚款。”
“迟到两次。”
“操!
两百?!”
王胖子差点噎着。
“老张那个王八蛋!
就是变着法子扣钱!”
“全勤奖也给他吞了吧?”
“别问我!
我他妈就一千八!”
王胖子狠狠啃着鸡腿骨头。
“日子没法过了!”
陈野低头。
看着自己饭盒里的油星。
漂在菜汤上。
一小圈。
映着他模糊的影子。
“胖子。”
他开口。
声音有点哑。
“你说…” “咱们这样…” “干到死…” “能攒下钱不?”
王胖子愣了一下。
鸡腿停在嘴边。
油滴下来。
掉在地上。
“攒钱?”
他像是听到什么笑话。
“拿啥攒?”
“房租吃饭抽烟!”
“家里再刮点!”
“月月光!”
“不欠债就烧高香了!”
“还攒钱?”
“做梦吧!”
他摇摇头。
用力吸溜了一下骨头缝里的髓。
“认命吧野子!”
“咱们这种命!”
“就他妈这样!”
“穷是穷点…” “但稳定啊!”
“饿不死!”
陈野没说话。
捏着筷子。
指节有点发白。
稳定?
饿不死?
这就是他妈的“穷得稳定”?
像条被拴在磨盘上的老驴。
一圈一圈。
拉到死。
也走不出这个圈。
永远1850.5。
永远填不满他爹的无底洞。
永远住在那个发霉的出租屋?
永远… 永远这样?
下午的活儿。
更难熬。
心里那团火。
烧得他坐立不安。
流水线像条慢吞吞的蛆。
爬得他心烦。
电批嗡嗡的声音。
像苍蝇在脑子里飞。
他拧螺丝的动作。
不知不觉慢了。
一个螺丝。
没对准。
滑了一下。
差点掉。
“陈野!
搞什么飞机!”
老张的吼声立刻响起。
“手残了?!”
“后面堆起来了!”
陈野猛地回过神。
赶紧拧紧。
零件流走。
下一个又来。
他憋着一股气。
手上加快了。
但脑子里。
全是王胖子那句话。
“穷是穷点…但稳定啊!”
稳定?
去他妈的稳定!
他越想越躁。
汗水哗哗流。
后背湿透。
黏在衣服上。
像裹了一层湿泥巴。
喘不过气。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
汽笛响。
他第一个冲出去。
打卡。
滴。
推起他那辆破自行车。
前轮还有点歪。
嘎吱嘎吱响。
他不想回那个出租屋。
不想看到他爹。
不想闻到那股臭味。
他推着车。
漫无目的地走。
穿过那条满是垃圾广告的小巷。
走到稍微宽敞点的街。
街边有个小卖部。
玻璃柜台。
里面摆着烟酒饮料。
门口坐着个小老头。
摇着蒲扇。
柜台旁边。
贴着张招聘广告。
红色的纸。
有点褪色了。
上面印着字: 招工启事 五星级酒店 诚聘服务员 待遇从优 包吃包住 有意者面谈陈野的脚步停下了。
他盯着那张红纸。
五星级酒店?
包吃包住?
他脑子里。
闪过那些在电视里看到的画面。
亮晶晶的大吊灯。
光洁的地板。
穿着西装的男人。
拎着名牌包的女人… 还有… 还有他兜里那1850.5。
和他爹那张永远填不满的嘴。
包吃包住… 那钱… 是不是就能存下来?
是不是… 就能离开那个出租屋?
离开他爹?
他心口砰砰跳。
像揣了个兔子。
他推着车。
走近了点。
仔细看那张纸。
上面留了个地址。
还有电话。
小老头摇着扇子。
瞟了他一眼。
“找工作啊?”
“是啊。”
陈野应了一声。
声音紧绷绷的。
“那酒店…远不远?”
他问。
“市中心!
金鼎大酒店!
气派着呢!”
小老头用扇子指了指方向。
“包吃包住!
听说一个月也能拿三西千!”
“就是规矩多!
累!”
三西千?
包吃包住?
陈野吸了口气。
空气里还是灰尘味。
但好像… 有点不一样了。
他盯着那个地址。
市中心。
金鼎大酒店。
一个他从来没去过的地方。
一个听起来… 跟螺丝厂和出租屋… 完全不同的世界。
包吃包住… 这西个字。
像钩子。
钩住了他。
把他从“1850.5”和“穷得稳定”的烂泥里。
往外拽。
他得去看看。
必须去!
他推着破车。
掉头。
往出租屋方向走。
脚步快了些。
车轱辘嘎吱嘎吱的噪音。
好像也没那么刺耳了。
脑子里。
不再是流水线和工资条。
是那张红色的招聘广告。
是“金鼎大酒店”几个字。
是…包吃包住。
也许… 也许这是个机会?
一个爬出去的缝?
哪怕再小。
他也要试试!
他受够了!
受够了这该死的“稳定”!
这让人窒息的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