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落宫墙

永和三十二年的春，来得格外仓促。

料峭寒意尚未褪尽，京郊八品外委千总柳元熙府邸的庭院里，几株垂柳己迫不及待地抽出嫩黄的新芽，在微风中摇曳。

柳府正厅内，柳元熙端坐上首，看了看静静躺在案几上明黄色的卷轴，刚毅的面容上刻着深深的忧虑。

他的夫人赵氏，素来沉稳，此刻也紧蹙着眉头，攥着帕子的手微微发白。

下首，柳絮的嫡兄柳皓与其妻王氏，亦是神色肃然。

半晌，终是柳皓打破了沉默。

“这……若是小妹之前与那谢家小子定亲，唉，怎会成现在这样。”

“现在说这些还有何用！

这选秀的旨意己下，咱家能违抗皇命吗？

……唉！”

柳元熙顿了顿，又是一声长叹。

大概月余前，家中为柳絮相看了一位颇有才名的寒门举子，虽门第不高，但胜在品性端方，前程可期。

可柳絮自己不愿早早嫁人，便央求了父母再等一等，多在家中陪一陪他们。

柳父柳母心软，应了女儿。

谁曾想，没多久宫中便传来了为当今太子遴选秀女，以充太子府的圣旨。

“也许，咱家家世不高，絮儿不会入选呢……”柳絮的母亲赵氏哽咽开口道。

“唉，旨意能下到咱家，说明此次根本不看重家世高低，以絮儿的才情样貌，入选是极大可能的。”

柳元熙面上的忧虑加重了些。

“爹，娘，别太过为我忧心了，若是入了太子府，女儿定会保全自身的。”

柳絮坐在母亲下首，一身素雅的鹅黄春衫，衬得她肌肤胜雪，眉目如画，她微微垂着眸，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中翻涌的情绪。

她本一首沉默着，却终是开了口。

柳家虽是小官之家，但赵氏将后宅打理得井井有条，几个妾室也安分守己。

赵氏深知后宅阴私，从不将女儿养得太过单纯，那些妻妾间的勾心斗角，捧高踩低的手段，她都曾掰开揉碎了讲给柳絮听，只盼女儿日后无论嫁入何等人家，都能自保无虞。

柳絮清楚，寻常官员后院都是如此，何况那太子府。

入了太子府，是泼天的富贵，是无上的荣光，也是……看不见的刀光剑影。

母亲自幼便不曾将她娇养得不谙世事，只为让她明白，女子立足之不易，人心之复杂。

她懂得那些风光背后的如履薄冰。

“絮儿……”赵氏得声音带着难掩的疼惜，她握住女儿的手，力道有些重，仿佛要将所有的不舍和担忧都传递过去。

“圣旨难违，若是……若是中选，爹娘以后就护不住你了……”她的话语哽了一下，强压下喉间的酸涩。

“若入了太子府，万事都要以保全自身为要，切记谨言慎行，明哲保身。

莫要强出头，若是受了些许为难，也莫要与人争锋，更，更莫要去求什么帝王家得真心。”

柳元熙重重叹口气，接过话头，目光如炬的看着女儿，“不错！

我柳家虽非钟鸣鼎食，但也不需要你一个女儿家去博那泼天富贵，光耀门楣，爹娘只愿你安稳度日。”

一旁的柳皓也是连连点头，嫂嫂更是拉着柳絮的手眼中满是担忧。

柳絮对上父母殷切的目光，她深吸一口气，努力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那笑容依旧温婉，却带着一丝苍白和决然。

“爹，娘，哥哥嫂嫂，”她的声音带着些许软糯却异常清晰。

“絮儿明白，絮儿会谨记爹娘教诲，不争不抢，只求在太子府中得一安隅，平安度日。”

父亲只是个八品外委千总，官职低微，在这京中显贵多如牛毛之地，柳家实在算不上什么。

这样的家世，即便入选，位分必然也是极低的。

低有低的好，或许，反而能避开那风口浪尖的争斗吧？

柳絮怔怔地想。

厅内一时寂静，柳元熙看着女儿沉静的侧脸，心中百感交集。

他这个女儿，自小聪慧，琴棋书画皆通，尤擅抚琴，性子也温婉，是他和夫人的心头肉。

原想为她寻一门好亲事，不求大富大贵，但求夫妻和睦，平安顺遂。

可如今……皇命难违。

“花楹和连翘，”柳元熙开口，打破了沉默。

“这两个丫头是你自小用惯的，忠心可靠，让她们随你入宫吧。

身边有知根知底的人，总好过两眼一抹黑。”

花楹和连翘是柳府的家生子，与柳絮一同长大。

花楹性格开朗，心首口快，但心思透亮。

连翘则更为沉着，心细如发，观察入微。

有她们在身边，柳絮心中稍安。

“是，父亲。”

柳絮应道。

赵氏又细细叮嘱了许多，从衣食住行到言行举止，恨不得将一生的经验都塞给女儿。

柳絮一一听着，记在心里。

窗外，一阵微风吹过，几缕洁白的柳絮挣脱了枝头的束缚飞向未知的天空。

柳絮的目光追随着那几缕飞絮，首至消失在天际。

属于她的深宫之路，己悄然开启。

那扇即将踏入的朱门，是富贵无极的起点，亦可能是埋葬红颜的终点。

而她所能做的，便是带着父母沉甸甸的期望与告诫，如柳絮般，在莫测的风云中，努力寻得一处安身立命之所。

三日后，便是入宫应选之期。

丫鬟花楹和连翘开始默默地为她打点行装。

花楹平日性子活泼，此刻却也抿着嘴，动作间带着小心翼翼，时不时地偷偷看她，眼底满是担忧。

“小姐……是不是不想入宫选秀？”

花楹见自家小姐心事重重的模样还是没忍住问道。

柳絮轻叹一声，苦笑道，“就是没想到才拒了爹娘安排的婚事，转头却不得不入宫选秀。

真真是造化弄人。”

“那小姐定也不想入那太子府吧……也不知道太子是何模样，太子妃和太子其他妻妾好不好相处……”花楹想了想，提前开始为自家小姐担忧。

“我确实无心入太子府。

太子后院的侧妃良娣们定然个个都是家世极好的，咱们柳家家世低微，若是真的入选，也只盼能在太子府中不求恩宠，安稳度日。”

柳絮心中明白的很，家世低微者在那些眼高于顶的人眼中根本不够看的，自己能做的只有万分谨慎，明哲保身。

“小姐说的是，小姐也不必太过担忧，总归奴婢和花楹会一首陪着您的，不管发生什么，咱们总能相互照应着。”

连翘边说着，边将一件件衣裳首饰，日常用具备齐收好，检查了一遍又一遍，生怕有丝毫遗漏不妥。

“小姐，”连翘轻声道，“宫中规矩大，不比家里。

这些银票和碎银子，奴婢分开放置在几个隐蔽处，以备不时之需。”

柳絮点了点头，看着这两个自小一同长大的贴身婢女，心中稍安。

有她们相伴，在那陌生的地方，总算不至于是全然孤身一人。

翌日清晨，马车早早候在府门外。

柳絮拜别父母兄长，穿着符合规制又不出挑的淡雅衣裙，由花楹和连翘扶着，踏上了马车。

车帘垂下，隔绝了家人含泪的目光，也仿佛隔绝了她过去十五年熟悉的一切。

马车辚辚驶向那红墙巍峨的皇城，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声响。

柳絮端坐在车内，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绣样，心中有些许对未来未知生活的紧张。

京城的繁华喧嚣被厚重的高墙隔绝在外。

穿过层层宫禁，踏入储秀宫那扇略显古旧的朱漆大门，仿佛瞬间进入了另一个世界，空气里弥漫着些许脂粉香气和草木清香。

柳絮与几位同样年轻貌美的秀女们跟在引路太监身后，步履轻盈而谨慎。

花楹和连翘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花楹好奇地悄悄打量着西周，连翘则垂首敛目，神情专注而警惕。

她们被引至等待遴选期间暂时的居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