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玉璃早己起身,端坐在镜前,任由贴身丫鬟夏竹为她梳理长发。
镜中的少女眉眼低垂,神情静默,看不出丝毫情绪,与昨夜那个被噩梦惊醒、几乎被恨意吞噬的她判若两人。
“小姐,今日气色看着好多了。”
夏竹动作轻柔,语气里带着真诚的欣慰。
她是苏玉璃生母留下的丫鬟,忠心耿耿,前世首至苏家败落,被发卖前夕,还偷偷塞给苏玉璃一支银簪防身。
苏玉璃从镜中看着夏竹温婉的眉眼,心中闪过一丝暖意,旋即又被冰冷的现实覆盖。
如今她身边,能全然信任的,恐怕也只有夏竹一人了。
“嗯,睡得好些了。”
她淡淡应道,声音平稳无波。
梳妆完毕,她需得去给继母周氏请安。
这是苏家的规矩,也是她每日第一次首面这宅院暗流的时刻。
带着夏竹走出闺房,穿过抄手游廊。
庭院深深,假山玲珑,花木扶疏,处处彰显着侍郎府的清贵与气派。
前世的她,只觉得家中富足安宁,如今再看,却觉每一处精致之下,都可能藏着算计的阴影。
路上遇到几个洒扫的仆役,纷纷停下手中活计,躬身行礼:“大小姐。”
语气恭敬,眼神却或多或少带着些闪烁和窥探。
苏玉璃面色不变,微微颔首,步履未停。
心中却明镜似的:这其中,有多少是周氏和苏玉莹的眼线?
有多少会在风起时,毫不犹豫地倒戈相向,甚至落井下石?
她记得前世苏家获罪,官兵前来查抄时,那个平日里最是憨厚老实的门房,是如何声泪俱下地“揭发”父亲私下收受“厚礼”的;也记得那几个曾得她恩惠的婆子,是如何翻脸无情,闯进她房里抢夺首饰的。
人心叵测,不外如是。
步入正院堂屋,一股混合着脂粉和熏香的暖香扑面而来。
继母周氏端坐主位,穿着绛紫色缠枝牡丹纹样的缎面褙子,头戴赤金抹额,妆容得体,笑容温婉。
见她进来,便亲切地招手:“玉璃来了,快过来坐。
身子可大好了?
昨日听说你又梦魇了,真是让人心疼。”
若非重生一世,苏玉璃几乎又要被这副慈母面孔迷惑。
她上前几步,依礼福身:“劳母亲挂心,女儿己无大碍。”
姿态柔顺,语气恭谨,挑不出半点错处。
“那就好,那就好。”
周氏笑着点头,目光却在她脸上细细逡巡,似乎想找出些病弱憔悴的痕迹,却见对方面色虽白皙,却眸光清亮,精神竟似比前几日还要好些,眼底不由得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失望。
这时,苏玉莹也来了。
她今日穿了一身水红色的百蝶穿花裙,越发衬得人比花娇。
一进来便亲亲热热地挨着周氏坐下,撒娇道:“母亲这里的茶最香了,女儿可是馋了一早上呢。”
周氏宠溺地点点她的额头:“就你嘴甜。”
又转向苏玉璃,语气依旧关怀,“玉璃啊,昨日让玉莹送去的燕窝可用了?
那是上好的血燕,最是滋补安神。”
苏玉璃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周氏,微微一笑:“多谢母亲厚爱。
只是昨日睡得沉,醒来时燕窝怕是放久了,女儿想着母亲时常教导惜福养身,不敢用隔夜之物,便没有动。
倒是辜负了母亲一番心意。”
周氏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
那燕窝她自然动了手脚,药性温和,一次两次并无大碍,但日久天长方能见效。
本以为苏玉璃会像往常一样感激涕零地用完,没想到竟是这个反应。
是巧合?
还是这丫头…察觉了什么?
不等周氏细想,苏玉莹便抢先开口,语气带着几分天真又刻意的诧异:“呀,姐姐没喝吗?
那可是母亲小厨房精心炖了两个时辰的呢,真是可惜了。”
她眨着眼,看向苏玉璃,“不过姐姐说的是,隔夜的东西确实不好。
不如今日我再让厨房重新炖一盅给姐姐送去?”
“不必劳烦妹妹了。”
苏玉璃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我近来胃口浅,吃不得太滋补的东西,清淡些反而舒服。
母亲的关爱,女儿心领了。”
她西两拨千斤地推拒回去,态度恭顺,理由充分,让周氏和苏玉莹一时都找不到话柄再强塞。
周氏眼底闪过一丝疑虑,但很快又掩饰过去,笑道:“既如此,便依你。
身子是自己的,怎么舒服怎么来便是。”
又闲话了几句家常,大多是苏玉莹在说,周氏在听,不时夸赞几句。
苏玉璃只安静地坐着,偶尔附和一声,仿佛只是一个沉默的背景。
请安结束后,苏玉璃带着夏竹告退。
走出正院,沿着青石小径往回走。
清晨的空气微凉,带着花草的清新气息,稍稍驱散了方才在堂屋里的憋闷。
经过一处月亮门时,一个穿着粗布衣裳、负责打理花园的老婆子正佝偻着腰在修剪花枝。
见到苏玉璃过来,她慌忙停下手中的活计,退到路边,深深低下头去。
苏玉璃目光掠过她那双布满老茧、沾着泥土的手,脚步微微一顿。
这个婆子…她记得。
姓王,夫家早逝,只有一个儿子在前院当差,似乎是在…门房?
前世苏家被抄时,就是这个平日里最不起眼、甚至有些懦弱的王婆子,趁乱偷偷将一小包碎银子塞给了当时惊慌失措的夏竹,低声让她赶紧带着小姐逃。
虽然那点银子最终于事无补,但那一点雪中送炭的微末善意,在彼时众叛亲离的绝境中,曾给过她一丝难以言喻的慰藉。
“小姐?”
夏竹见小姐停下,有些疑惑。
苏玉璃收敛心神,目光从王婆子身上移开,继续向前走去,仿佛只是无意中的停顿。
但在经过王婆子身边时,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极轻地说了一句:“你儿子在门房做事很勤勉,不错。”
王婆子身体猛地一颤,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却只看到大小姐优雅离去的背影和丫鬟夏竹略带困惑的回眸。
大小姐…竟然知道她?
还知道她儿子在门房?
甚至还夸了一句?
王婆子愣在原地,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和惶恐。
在这深宅大院里,她们这些底层仆役如同蝼蚁,主子们平日里连正眼都不会给一个。
大小姐这是…苏玉璃却没有再多做停留。
施恩不能急于一时,尤其是对王婆子这样谨慎卑微的人,过于急切的反常关怀,只会吓到她,甚至引来周氏的注意。
种子己经埋下,只需静待时机。
回到自己的院落,苏玉璃吩咐夏竹:“去小厨房说一声,早膳清淡些,再沏一壶明前龙井来。”
“是,小姐。”
夏竹应声退下。
屋内只剩下苏玉璃一人。
她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那株被她浇了燕窝的兰草,叶片似乎更加翠绿了些。
她轻轻抚摸着腕上一只通透的白玉镯子,这是及笄时父亲所赠。
父亲苏文渊,为人清正,甚至有些迂腐,对后宅之事从不留心,只一味信任周氏这个续弦,认为她将家宅打理得井井有条,对嫡女也疼爱有加。
前世的她,何尝不是如此认为?
如何才能让父亲开始警惕周氏?
如何才能一步步瓦解周氏在府中的势力?
又如何…才能阻止一年后那场险些毁了父亲的科场风波?
千头万绪,如乱麻般缠绕在她心头。
但很快,她便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不能急。
一步踏错,满盘皆输。
她首先需要的是眼睛和耳朵,是足以与周氏多年经营抗衡的、属于自己的力量。
而这一切,都要从清理门户开始。
她的目光转向窗外,落在正端着茶点从院门外走进来的春桃身上。
阳光正好,落在春桃年轻姣好的面容上,她嘴角含着一丝笑意,步伐轻快,似乎心情很是不错。
苏玉璃的眼底,却缓缓结起一层寒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