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灼华往娘家“永昌号”绸缎庄跑的趟数分明密了些,且每回归来,眉宇间总凝着些难以化开的思虑。
姜明德在书房独坐的时候愈发长了,偶尔能听见他沉沉的叹息穿透窗纸。
连最跳脱的姜砚,也被父亲严令近日少去军营,多在家中读书习武。
这日清晨,用罢早饭,宫灼华将秋鸢唤至跟前。
窗外细雨初歇,檐角滴着水珠,空气里漫着潮湿的泥土与花草清气。
“你宫姨母前日递了话来,道是得了几匹稀罕的越罗,想着给你和沅丫头做夏衣。
今日天色尚好,你便代我走一趟,去瞧瞧你姨母,顺道将节礼带过去。”
宫灼华说着,指了指一旁几案上放着的两个锦盒,“这是新得的峨眉雪芽并一些滋补药材,给你姨母姨父。
另有一盒宫造新样绢花,给你沅表妹。”
秋鸢轻声应了。
她心下明白,母亲此举,一是全了礼数,二也是有意让她渐渐学着些人情往来,三来……或许也与前日侯府夫人提及蜀锦之事有些关联。
她近来也隐约觉出家中气氛不同以往,自是谨慎应下。
母亲又细细吩咐:“去了少说话,多听多看。
你姨母家是商贾门户,来往人杂,规矩不比家里,但你自己需持重,莫要失了身份。
带着云岫和赵嬷嬷,再让张裕跟着车。”
秋鸢一一记下。
回房换了身见客的衣裳,是浅荷色绣缠枝蔷薇的襦裙,既不失礼,也不过于鲜亮招摇。
云岫替她备好了手帕、香囊等物,赵嬷嬷早己等着,三人带了礼,由老成稳重的车夫张裕驾车,往仁风坊另一头的宫家而去。
宫姨母宫芝芳,乃宫灼华的嫡亲妹妹,嫁与洛阳城颇有名气的丝绸商贾李维仁。
李家宅邸与姜府的清雅不同,门前车马显然更多,门楼也更显富丽。
至侧门下车,早有伶俐的仆妇迎上来,笑着引她们入内。
穿过抄手游廊,但见庭院中奇石罗列,花木葱茏,陈设之物皆透着一股鲜亮的富贵气。
还未至正厅,便听得一阵清脆笑声,只见一个穿着榴红缕金百蝶穿花裙衫的少女迎了出来,正是秋鸢的表妹李沅,年方十二,生得杏眼桃腮,活泼娇艳。
“鸢姐姐可来了!
母亲念叨一早上了!”
李沅亲热地挽住秋鸢的手臂,又向赵嬷嬷和云岫打招呼,眼神却在秋鸢的衣饰上飞快转了一圈。
进入厅中,只见宫姨母宫芝芳正吩咐管家娘子对账,见她们来了,忙放下账本,满面笑容地起身。
她身着沉香色遍地织金锦褙子,头戴珠翠,富态圆润,与宫灼华的精明利落不同,更显圆融世故。
“快让姨母瞧瞧!
几日不见,鸢丫头出落得越发标致了,这通身的气派,真真是像极了姐姐年轻时!”
宫芝芳拉着秋鸢的手细细打量,又让人赶紧上茶果点心。
秋鸢呈上礼物,宫芝芳嗔怪道:“来就来了,还带这些东西,你母亲就是太客气。”
却还是笑着让人收了,尤其将那包雪芽交给心腹丫鬟,“这个老爷最爱,仔细收好了。”
叙了片刻闲话,宫芝芳便对李沅道:“带你鸢姐姐去你房里玩吧,昨儿不是才得了几样新头面?
给你们小姑娘瞧去。
我这儿还有些杂事,晌午留你姐姐用饭。”
李沅巴不得一声,高高兴兴拉着秋鸢往自己院子去。
李沅的闺房布置得极是精致华丽,多宝格上摆着不少西洋钟、珊瑚树等玩器,床上悬着鲛绡帐,案上摆着琉璃屏风,与秋鸢房中清雅的书籍琴棋截然不同。
李沅兴致勃勃地拿出一个螺钿妆匣,里面是成套的赤金螺丝头面,又拿出几匹流光溢彩的缎子:“姐姐你看,这是爹新得的浮光锦,日光下颜色会变呢!
母亲说都给我做裙子。”
秋鸢笑着赞了几句。
李沅又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得意道:“前几日,定远侯府还遣人来咱们铺子里,指名要寻最好的蜀锦呢,说是给他家小姐做衣裳。
爹爹亲自盯着人挑了好几天才选妥。”
秋鸢心中微微一动,想起那日席间王夫人所言,面上却不露声色,只道:“侯府门第,自然用物讲究。”
“可不是!”
李沅谈兴更浓,“听说如今京里好些达官显贵,都私下里找咱们家铺子办货呢。
连…连宫里有些采买,爹爹也能说得上话。”
她年纪小,口无遮拦,颇以家中的财势为荣。
正说着,忽听窗外传来姨父李维仁与人说话的声音,似是送客,语气极为恭谨:“……请您老放心,那批货小人必定亲自查验,绝不敢有丝毫差错……是是是,贡品之事关乎身家性命,小人岂敢怠慢……日后还全仗您老多多提携……”另一个略显尖细的嗓音含糊应了几句,便听见脚步声远去。
李沅凑到窗边看了一眼,回头对秋鸢悄声道:“像是宫里出来的公公呢。
爹爹说如今这些内侍们权势大得很,咱们家生意要想做得安稳,少不了要打点……”秋鸢忙止住她的话头:“表妹,这些话咱们不好议论。”
心下却是一凛,隐隐明白了母亲平日为何对娘家生意之事讳莫如深。
士农工商,商为末流,虽富却贱,与官宦人家往来己是需小心谨慎,若再与宫内宦官牵扯过深,其中利害风险,岂是儿戏。
晌午用饭时,席面极是丰盛,水陆珍馐俱全。
姨父李维仁是个身形微胖、面容和气的商人,言谈间十分周到,不住给秋鸢布菜,又问及姜明德夫妇安好,对姜清寒、姜砚的前程也说了许多吉利话,却绝口不提自家生意,只透着小心翼翼的奉承。
宫芝芳倒是问了些家常,又叹道:“你母亲就是太过要强,凡事总自己扛着。
如今这世道,官场上哪有什么容易的。
听说前朝又因为什么事闹得不愉快?
我们虽在民间,也听着些风声鹤唳的。
让你父亲也当心些,有些事,不必太过较真。”
秋鸢低头应着,心下却如明镜,姨母这话看似关心,实则也是探问,且透着些不愿被牵连的疏远之意。
饭后,又坐了片刻,秋鸢便起身告辞。
宫芝芳也不再强留,命人包上那几匹越罗,又额外添了许多时新花样绸缎、玩物,让带给秋鸢和姜家众人。
回至姜府,秋鸢先去母亲房中回话,将姨母家的情况细细说了,又呈上礼物。
宫灼华听着,面色平静,只在那听到“宫里出来的公公”几句时,眼神微微锐利了一瞬,随即又恢复如常。
“你姨母就是爱瞎操心。”
宫灼华淡淡道,随手翻检着那些衣料,“这越罗倒是难得,给你和沅丫头各做一身正好。
其余的,先收入库房吧。”
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待秋鸢退下后,宫灼华独自坐在窗前,望着院内沉沉夜色,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一块贡缎边角,眉间锁着一片浓重的忧虑。
商人重利,攀附权势是常情,可如今这局势,兄长这般与宫内宦官往来密切,万一……那定远侯府突然示好,又提及蜀锦,是真为采买,还是另有所指?
是单纯想通过自家牵线搭桥,还是……嗅到了什么风声,借此试探?
她越想越是心惊,只觉一张无形的网似乎正在缓缓收拢,而姜家,正处在网心之中。
夜风穿过庭树,带来一丝寒意,她不由得拢紧了衣襟。
第叁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