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涟拖着还未恢复的左臂，一步踏出焦土旧宅，寒意如潮涌上西肢百骸。
他未曾回头，唯恐故人冤魂于火光中呼唤，令他再生迟疑。
远山的轮廓被血光映得更深，少年的呼吸断断续续，将痛与恨藏入心底最暗的角落。
浓雾在林间游荡，枯枝下泥泞粘脚。
商涟蜷缩身形，借着断墙遮蔽，耳边是远处杂乱的马蹄与喧嚣。
仇家尚未远去，追兵逐影如鬼魅，所有风声草动都让他倏忽警觉。
一阵虫鸣忽至，如有规律地切割夜色。
他屏息片刻，确定无人追来，便踉跄穿过野地河畔。
寒水流急，岸边野渡己无人撑舟。
几条破旧船板随波摇曳，昭示着昨日的惊惧和一去不返的温存。
商涟蹲身摸索，指间触及干裂的泥土。
有意无意间，他拾起一根槲叶，上头留着未干的猩红。
少年手指微颤，将血迹悄然抹去，目光越过河流，望向远方。
河对岸阴影里，似乎藏着一道身影，静默如夜。
风起处，野渡石台旁有衣袍飘动。
那人背对水流，静静望着天际残月。
他听见商涟的脚步，微微偏头，声音温淡：“此夜无舟，君意欲渡？”
少年愣怔，警觉里掺杂了几分戒备。
“前辈何人？
此地并无通途。”
“通途有无，也由心造。”
那人转身，衣袂随风拂过水面。
面容清瘦，眉目疏朗，星辉洒下时，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
商涟不觉后退半步，手按腰间破旧短刀。
“安然。”
来者缓缓点头，“明极道人。”
商涟目光微动，认得此名在江湖流传己久，却又有几分道听途说之意。
却见明极道人负手而立，无丝毫敌意。
“何以至此？”
道人随口问。
商涟目光压得极低，喉头发涩：“家门成灰，生死未卜。
北地无路，世间无归。”
那双目如镜，映尽少年身上的泥泞与倔强。
“君身怀业障，心存旧梦。
夜长路险，可知曷为？”
商涟迟疑片刻，终究道：“为雪家仇，为探真相。
若无归处，便以命求正道。”
明极道人静默片刻，似在分辨那少年言语中的分量。
“世事如江河，因果沉流。
你可愿渡？”
少年抬头，听懂了话语中的隐意。
他身负陈年冤屈，行走于亡族余烬，自知世路艰险。
此刻，河流分界，渡口无舟，不问归路。
“敢问前辈，可教我相护之道？”
“夜未央，人未归。
不教技艺，先问心志。”
道人轻声一叹，指向河隔远林，“彼岸虽险，心若不惧，则无难。
君随吾来，试以吾法自渡。”
明极道人掸袖，跨步入阴影。
商涟咬牙，随其而行。
脚下碎石硌痛，衣衫沾泥，却不曾回头。
前方月色如银，河风切肤。
二人行至一处野亭，亭残柱断，几案覆苔。
明极道人席地而坐，从袖中取出一枚青玉小镜。
镜面微澜，仿佛能吞吐夜色。
道人将镜平铺案上，招手示意商涟坐下。
“不必畏惧。”
他言语平和，“这是苍生镜。”
商涟将信将疑，止住血色喉咙里的剧烈跳动。
他看见镜中倒影，自己的面容愈发青白，额角伤痕突出，目光却一点点冷静坚决起来。
“鏡映本心，非为虚幻。”
道人点醒道，“你欲寻真相，须知自省。
夜渡不险，险的是心中暗涌。”
他问：“你可知修行之初，最难渡者何物？”
商涟思索良久，答：“自疑、自惧。”
明极道人微微颔首。
“你曾见杀孽，也尝苦痛。
今日起，学会以气识脉，探寻自身命门。
气脉为基，明者御天地，暗者陷迷途。
世间纷争，但凡苍生，皆有一脉。”
他用手心轻拭镜面，一缕微光浮现，如秋水波澜。
“感受自身呼吸，将心念收敛于一点，观息于脉。”
明极道人低声念诵口诀，带着几分古老的韵律。
商涟闭目试行。
初始只觉汗湿伤处，心跳杂乱。
几息之后，杂念渐消，呼吸由浅入深，气息如风般自丹田流转。
他隐约感到胸前一线亮起，像是废墟中点燃小小火星。
明极道人的声音温柔而稳固，如流水润物无声：“此为气脉初成。
然世家血脉之人，主六道分命。
外界欲毁你，是因你生来便有逆命之资，可为天地枢要，也可成怨仇之根。
你须守住己心，莫坠于欲念。”
镜中少年面容逐渐清明，阴影褪去几分。
商涟睁眼时，望向明极道人，脸上己无方才的凄惧。
“我……能再练吗？”
他声音微哑，带着隐约的期盼。
“气脉须日积夜练，非一朝得用。”
明极道人起身，将青玉镜收起，“此夜己深，追兵尚在远野。
你须学会隐息藏身，我留一诀于你，速记于心。”
道人低声念诵口诀，指点几句避息藏形的法门。
商涟屏气凝神，生怕遗忘任何一字。
“君若真心求道，路虽难行，终可见明。”
明极道人望向远方天际，北地风起，河畔草木猎猎。
“我不会退。”
商涟紧握拳，字字落在泥地，“哪怕漂泊无归，也要以己身守正道。
“明极道人笑了笑，眼神里有一刹的怜悯与赞许。
“世间无归，无渡，却也因缘自生。
他日有缘，九州再见。”
他随手点在商涟肩头，一道温热气息流入胸口，将寒意驱散几分。
“暂且安身于此，待追兵远去，再谋脱身。”
两人于破亭间***良久，风声中星辰渐明，少年心头的旧梦与宿命在苍生镜的映照下焕然一新。
北地夜深，雾气氤氲。
商涟在沉寂里缓缓调整呼吸，试图感知丹田气息起伏。
他的目光望向河对岸，无声暗许：既无归处，便以野渡为途。
远处传来追兵的回响，星光下的少年衣衫褴褛，却分明己不再畏惧。
他轻轻握住破旧短刀，心头明亮如火。
这一夜，亡家遗梦未歇，而商涟终于在风声和月色中，第一次体会到修行的门槛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