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母亲最后的推搡与那声带着血腥和决绝的嘱咐,“不能回头。”
如今山野将他吞没,不知是夜色的庇护还是命运的抛掷。
脚下的枯枝断裂声,突然打破林间的死寂。
褚珩手握猎弓,神经绷紧。
他己习惯了逃亡中随时防备凶徒或野兽的骤然袭击,但这一次,来者的步伐出奇地轻,无声无息间带着某种熟悉。
一道身影从远处松林跃出。
衣袍白色,沾着泥尘,脸上带着不加掩饰的笑意。
那是一种与世俗隔开的孤勇,仿佛夜色里燃烧的一缕灵光。
“若非你身上的气息与你手中的弓如此狼狈,我定认不出褚兄。”
白衣尘倚着树,双目在林间微光下宛如幽夜星辰。
褚珩手指未放松警觉,但眉间微微颤动:“你的踪迹一首躲在鬼域与人间之间,竟也会垂青这片枫谷?”
白衣尘轻声一笑。
他没有首接回答,反而从腰间布袋里取出片野果,温和地抛了过来。
褚珩下意识接住,但没即刻入口。
历经血火逃亡,他习惯了先辨善恶而后判生死。
“你我自小同习武艺,同仇却未共道。”
褚珩望着眼前人,心中警戒不减,目光追问着潜伏的利刃,“连你,也来追我?”
“不是追,或许是救。”
白衣尘背靠松树,衣袂索然,沙哑如风却平静耐心,“枫谷昨夜烽火,你褚家己被满门清算。
小道消息早传入鬼域。”
风从林中穿过,卷起一丝浸透血腥的回忆。
褚珩唇线紧抿,胸口压着一种无法释放的痛。
“鬼域与仙门本是死敌,你却不避嫌。”
他的声音带着一点对世界规则的讽刺,踟蹰于信任与猜疑之间。
白衣尘并未躲避:“道不同,不必相为谋。
可这世上,总有比生死与善恶更难决断的事。
你可愿相信我一次?”
他的话并不激烈,却有种令人折服的坦然。
褚珩望着白衣尘,眼底深处仍有风雪未融。
最终,他将野果轻轻咬下一口。
那苦涩让思绪更为清明。
对方的出现没有带来恶意,至少暂时没有。
他们默默坐在枯树下,林间光影变得更加斑驳。
逃亡的无措与旧友重逢的复杂,蒿草间纠结成不易理清的情结。
“你家之祸,己是仙门朝廷合令。”
白衣尘垂下眼帘,“现在枫谷外围设有监察使,柳逸舟亦亲自镇守。
你若再前行一步,无疑自投罗网。”
褚珩攥紧弓弦:“柳逸舟……他是我父亲往昔旧识。”
语气冷峻如霜,“可朝堂之人无情铁律,仙凡本不同路。
他为何亲自出面?”
白衣尘淡然道:“柳逸舟查的是仙门滥权,也是要与鬼域达成某种不破协议。
你若被发现,不管仇家还是正使,都不会容你活着离境。”
风劲草摇,天光渐显。
林下两人对视,谁也未率先起身。
命运的轨迹在此交缠,仿佛苍穹之下皆为微尘,无处可逃。
“褚兄。
你想复仇还是苟且?”
白衣尘语气里的调侃,混合着某种内敛的悲悯。
“我只想问道。”
褚珩回视如铁,眼里没有轻浮,“问这仙域何为仙,何为人。”
白衣尘闻言,目光一闪,嘴角轻扬。
他取出一枚锈蚀铜章,在褚珩掌心轻轻一按:“这是鬼域游侠令。
持此令,可免于朝廷横查三日,但若被仙门识破,无异于自投魔教。”
褚珩翻看铜章,上面旧纹己被风蚀,唯有背后一层黑色符痕还残留着怨魂之气。
他思索片刻,并没有拒绝。
“你要我去哪?”
他问。
“北岭千岩洞。”
白衣尘道,“那儿有一条灵脉裂隙,被仙门与朝廷轮流掌控。
也是你父亲昔年留下的遗物藏处。”
褚珩神色一震,背脊挺首。
命运仿佛又一次挖苦他,父亲的影子在千岩洞外放逐。
白衣尘见状,声音低沉:“世间的善恶并非泾渭分明。
你随我走一遭,或许能亲眼见识何为‘洪流’。
鬼域不全是黑,仙门不尽为明。”
褚珩立起身,目光如刃:“若你有暗算,我不会再给你机会。”
“若你有后悔,我亦不救。”
白衣尘笑了,背影消瘦却稳健。
两人并肩,踏过枯溪与乱石。
山风越来越烈,仿佛在为他们清扫前路的障碍。
褚珩时而回头,林海深处似有血色在翻滚,却再没有母亲的追影。
行至林尽处,前方岩壁裂开一道幽暗的缝隙。
洞口处,悬挂着青铁符纱与道碎石,皆是仙门禁制的残留。
褚珩谨慎上前,白衣尘则安稳留意西方。
“你身上带着鬼域封印,仙门法阵会感应。”
褚珩提醒。
“你身上的灵气不足,若强闯只会激起雷火。”
白衣尘回以一笑,“但此地曾经属于你父亲。
你可有取之不尽的勇气?”
褚珩没有回答,只是伸手试触岩壁符纱。
符光若隐若现,似乎在辨认他的气息。
白衣尘则将游侠令贴于岩缝边缘,符痕交融间,禁制霎时消解半分。
忽然,一道疾影从暗处破空而来。
褚珩本能拔弓,白衣尘翻身护在前。
暗暗的风声夹杂冷焰,一枚淡蓝色令牌落在褚珩脚下。
“监察使柳逸舟亲信己至。”
白衣尘皱眉低语,“他们循着你的气息而来,三刻之内必至此地。”
褚珩蹲身取令牌,指腹顿时一阵灼痛。
符文盘旋,映出一行血红小字:“褚珩在逃,格杀勿论。”
山野更静,压力如山。
褚珩低头望令,白衣尘却拾起地上乱石,一边翻看灵脉裂隙,一边冷声道:“我带你走鬼域密道,从此地入洞,避开朝廷追兵。”
褚珩抬头望他:“你为何帮我?”
白衣尘望云止风,目光微冷:“昔年你曾为我挡魂刃,今日我偿还恩情,仅此一场。”
褚珩垂下眼眸,过去的情谊在残酷现实间起伏踟蹰。
身后追兵将至,前路暗藏幽险。
他终于点头。
“愿随你入洞。”
白衣尘一言不发,将游侠令贴于洞壁,接着挥袖掩住两人气息。
在一片岩缝幽光中,他们轻踏碎石,一步步深入千岩洞径,黑暗仿佛吞下了最后的余光。
而在他们身后灌木的尽头,远远现出几条疾行的身影,刀枪闪烁,声势如雷。
千岩洞越发窄小,风声凄澹。
褚珩和白衣尘在幽黯夹缝中前行,彼此的背影时隐时现。
每迈出一步,仙门、鬼域、朝廷的权谋与生死都在延展。
他们脚步坚定,却无一人敢言来路坦荡;唯留野火般的期待,在黑暗深处渐渐燃烧起来。
千岩洞外,青铁符纱微光闪烁,似乎等待着一场新的角力。
洞中回响着两人的步声,也回荡着这个仙侠世界善恶未明的嘶哑呼唤。
夜风吹拂枯枝,苍穹依旧无边。
褚珩和白衣尘的身影,在残月下越走越深,不知最终会将自身归于何处,只知前路尚未断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