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矿场主矿道那种规律的“哐当—哐当”,是东边维修厂的老旧起重机在发力,金属摩擦的尖啸像钝刀刮着铁皮,裹着矿尘的风顺着窗缝钻进来,带着一股铁锈和劣质燃油混合的味道。
他坐起身,揉了揉眼睛,视线扫过狭小的房间。
墙面是矿场统一分配的预制板,坑洼处被赵慧用旧报纸糊了三层,边角却还是翘了起来,露出里面深褐色的霉斑。
靠窗的桌子是林建军亲手打的,桌面被林牧用了五年的终端磨出一圈光滑的印子,桌角摆着一个铁皮盒,里面装着他攒的零件——有从报废矿机上拆的齿轮,有断了线的传感器,还有半块磨损的电路板。
这些是他的“宝贝”,每天晚上做完功课,他都要对着这些零件琢磨半天,在草稿纸上画满奇奇怪怪的结构图。
“牧牧,醒了就赶紧起来,营养膏快凉了。”
赵慧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轻微的沙哑——她每天都要比林牧早起半个钟头,把矿场发的压缩营养膏用温水化开,再偷偷加点好东西。
林牧应了一声,套上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这是林建军穿过的旧工装,赵慧改了改领口和袖口,刚好合身。
走出房间,客厅里的灯泡忽明忽暗,那是矿星的供电系统又在“闹脾气”了。
赤岩矿星是联盟边缘星系里最不起眼的一颗行星,整个星球除了矿场就是矿场,供电靠的是三台快报废的聚变发电机,每天总有那么几个钟头电压不稳,有时候连水都得靠手动抽。
赵慧正站在灶台前,手里拿着一个铁皮罐,小心翼翼地往两个粗陶碗里舀橙黄色的果干碎。
那是上个月林建军完成了矿场的“超额掘进任务”,矿场主给的“福利”——说是福利,其实也就小半罐,赵慧舍不得吃,全攒着给林牧添在营养膏里。
“快吃,今天去学习点记得多穿件外套,清晨的风刮得钻心。”
赵慧把碗推到林牧面前,自己的碗里却只有纯灰色的营养膏,果干碎少得几乎看不见。
林牧知道母亲的脾气,也不劝,只是把自己碗里的果干拨了一半过去。
“你这孩子……”赵慧瞪了他一眼,却又把果干推了回来,“我都多大年纪了,吃这个没用,你正是长身体、费脑子的时候,得补补。”
正说着,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林建军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深灰色的矿场中层工装,胸前别着“安全监察”的徽章,脸上沾着不少黑灰色的矿尘,连眉毛都染成了灰白色。
他刚从矿道里回来——作为矿场的安全监察,他每天都要比矿工早一个钟头下矿,检查矿道的支架、传送带的螺栓,还有通风系统的滤芯。
“爸,今天这么早?”
林牧抬头问。
林建军扯下脖子上的防尘巾,咳嗽了两声,声音有点闷:“西三矿道的传送带有点不对劲,早上检查的时候发现螺栓松了两颗,让维修队的人去紧了,顺便盯了盯。”
他拿起桌上的粗陶碗,几口就把营养膏咽了下去,又灌了一口凉水,“今天你去学习点别太晚,晚上我可能要加班,西三的通风管有点漏风,得彻底检查一遍。”
林牧点点头,心里却有点沉。
西三矿道是赤岩矿星最老的矿道之一,里面的设备都是联盟淘汰下来的旧家伙,传送带用了快十年,通风管更是补丁摞补丁。
上个月就有矿工说过,西三矿道里总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可矿场主说“没问题,就是正常的矿尘味”,只让林建军他们多“盯着点”,却不肯拨钱换设备。
吃完早饭,林牧背上装着终端和草稿纸的帆布包,跟父母打了招呼,就往社区学习点走。
赤岩矿星没有正经的学校,只有三个“社区学习点”,是十几年前联盟“边缘星系教育扶持计划”的产物,里面的终端都是别人用剩下的旧款,屏幕有的泛绿,有的跳帧,网络更是时断时续——只有每天上午十点到下午两点,联盟的中继卫星经过矿星上空时,才能连上网查资料。
从家到学习点要走二十分钟,路上全是坑坑洼洼的土路,风一吹,矿尘就往鼻子里钻。
路边的房子都是低矮的预制板房,墙上画着矿场的安全标语,有的己经褪色,有的被小孩用炭笔涂得乱七八糟。
偶尔能看到几个穿着矿工工装的人,背着工具包往矿场走,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角的皱纹里藏着疲惫。
走到巷口,林牧遇到了老张头。
老张头以前也是矿工,三年前在矿难里伤了腿,就被矿场安排在社区通讯站守着,负责收发信件和包裹。
他坐在通讯站门口的小马扎上,手里拿着一个半导体收音机,正听着断断续续的联盟新闻——“……核心星系工业产值再创新高……首都大学今年扩招……小牧,去学习点啊?”
老张头看见林牧,笑着挥了挥手,收音机里的声音忽大忽小,“刚听新闻说,首都大学今年要在边缘星系招不少人呢,你要是能考上,咱赤岩矿星可就出第一个大学生了!”
林牧笑了笑,没说话。
首都大学——那是他藏在心里最亮的目标。
赤岩矿星的孩子,要么像父辈一样下矿,要么去维修厂当学徒,能走出矿星的人寥寥无几。
林牧不想这样,他想去首都星,想看看新闻里说的“悬浮城市智能工厂”,想搞明白为什么矿星的设备总是坏,想让父母不用再呼吸满是矿尘的空气。
走到学习点,里面己经有几个人了。
学习点是一间大预制板房,摆着十几台旧终端,墙上挂着一块裂开的黑板。
负责管理学习点的是李老师,以前是矿场的技术员,后来因为眼睛不好,就来这里教孩子读书。
“林牧来了,快坐,今天的网络应该能稳定点,我早上调试了半天。”
李老师推了推鼻梁上的旧眼镜,镜片上有一道裂痕——那是去年矿震的时候,他为了护着一台终端被砸的。
林牧点点头,走到自己常用的那台终端前坐下。
这台终端的屏幕有点泛蓝,键盘上的“Enter”键己经掉了,他用一块胶布粘了个小木块在上面,用着倒也顺手。
他打开终端里的机械工程基础课,屏幕上的字偶尔会跳一下,但不影响阅读。
周围的同学有的在背联盟历史,有的在算数学题,只有林牧在看机械相关的内容。
有几个同学偶尔会瞥他一眼,眼神里有羡慕,也有不解——在他们眼里,学这些“没用”的东西,还不如早点去矿场学技术,至少能早点赚钱。
林牧不管这些,他的心思全在屏幕上。
他看着里面的机械结构图,脑子里就会浮现出矿场里的设备——那台总是卡住的传送带,如果能在滚筒上加个缓冲装置,是不是就不会总出问题?
那台老旧的起重机,如果能换个更轻便的液压系统,是不是就不用每次都那么费劲?
不知不觉,就到了中午。
李老师走过来,拍了拍林牧的肩膀:“先去吃饭吧,下午再学,别累坏了眼睛。”
林牧关掉终端,拿起帆布包往外走。
刚走到门口,就听见远处传来一声闷响——不是矿机的声音,是那种带着碎裂感的震动,连脚下的地面都颤了颤。
紧接着,就看见矿场方向涌出一股黑灰色的烟尘,伴随着人们的呼喊声。
“坏了!
是西三矿道!”
李老师脸色一变,快步往矿场跑。
林牧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父亲早上说过,下午要去西三矿道检查通风管!
他拔腿就往矿场跑,路上己经有不少人往那边涌,有矿工,有家属,大家脸上都写满了慌张。
跑到矿场入口,那里己经围满了人,矿场的保安拦着不让进,只听见里面传来“快!
再拿根撬棍!”
“小心点,别让石头再塌了!”
的喊声。
林牧挤到前面,看见林建军正蹲在矿道入口,手里拿着一把手电筒,往里面照。
他的工装己经被矿尘染黑,额头上渗着汗,脸上还有一道划伤,不知道是被什么划的。
“爸!
你没事吧?”
林牧喊了一声。
林建军回头看见他,皱了皱眉:“你来这儿干什么?
赶紧回去!
里面危险!”
“里面怎么了?
是不是矿道塌了?”
林牧追问。
旁边一个维修队的师傅叹了口气:“西三矿道的传送带支架断了,砸下来的石头把矿道口堵了,里面还有三个矿工没出来,其中就有王叔。”
王叔是林建军的老同事,平时很照顾林牧,经常给他带矿场里捡的“宝贝”——比如一块形状奇怪的矿石,或者一个小小的机械零件。
林牧的心沉了下去,西三矿道的矿壁本来就不结实,现在又塌了,里面的人……“别愣着!
快拿工具来!”
林建军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林牧赶紧跑去旁边的工具房,抱了几根撬棍和绳索过来。
矿场的救援设备很少,只有一台老旧的液压千斤顶,还是去年从别的矿场淘汰下来的。
几个矿工轮流用千斤顶顶石头,其他人用撬棍撬,进度很慢。
林牧也想帮忙,却被林建军拦住了:“你去旁边帮着递水,别过来,这里危险。”
他只好站在旁边,看着父亲和其他矿工忙碌。
阳光越来越烈,矿尘在空气里飘着,每个人的脸上都沾满了黑灰,只有眼睛是亮的。
过了差不多两个小时,终于把矿道口的石头清理开了一个小口。
林建军拿着手电筒往里照,喊了一声:“老王!
你们怎么样?”
里面传来一阵微弱的回应:“老林……我没事……小张和小李伤着腿了……”大家赶紧把里面的三个人拉了出来。
王叔的胳膊被砸伤了,流着血,小张和小李的腿被石头砸肿了,站都站不起来。
矿场的医疗站派了人来,用担架把他们抬走了。
林建军松了口气,瘫坐在地上,掏出烟盒,发现里面的烟都被矿尘染黑了。
他苦笑了一下,把烟盒塞回口袋。
“爸,你没事就好。”
林牧走过去,递给他一瓶水。
林建军接过水,喝了一口,看着矿道入口,眼神有点复杂:“这传送带早就该换了,矿场主一首拖着,说‘还能用’,这下好了,出了事才知道急。”
旁边的矿工也纷纷附和:“就是!
上次就说支架有问题,让他们加固,他们说‘没钱’,结果现在花的钱更多!”
“王叔他们伤成那样,矿场能给多少赔偿?
上次老李伤了腰,才给了三个月的工资!”
林建军没说话,只是拍了拍那个矿工的肩膀。
林牧看着父亲的侧脸,心里忽然很酸。
父亲今年才西十岁,头发却己经白了一半,手上全是老茧和伤疤——那是常年在矿道里摸爬滚打的痕迹。
他是矿场的中层,比普通矿工轻松一点,但也更操心,每天都要盯着那些老旧的设备,生怕出一点事。
回到家的时候,天己经黑了。
赵慧早就做好了饭,看见他们回来,赶紧迎上来:“怎么样?
没出事吧?
我听邻居说西三矿道塌了,吓得我心都快跳出来了。”
“没事,就是几个兄弟伤了,己经送医疗站了。”
林建军把工装脱下来,上面全是矿尘,赵慧赶紧拿去洗。
吃饭的时候,林牧没怎么说话,脑子里一首在想白天的事。
他忽然抬头问:“爸,为什么矿场的设备总是坏?
就不能换点新的吗?”
林建军愣了一下,然后叹了口气:“赤岩矿星的矿脉本来就不丰富,挖出来的矿石利润低,矿场主当然不愿意花钱换设备。
再说,联盟也不怎么管我们这些边缘星系,他们的资源都往核心星系投,我们这里就像后娘养的孩子,能凑活过就行。”
“那如果有新的技术,能让设备更耐用,是不是就好了?”
林牧又问。
“当然好,可谁来搞新技术?
咱们这里的人,能把旧设备修好就不错了。”
林建军摸了摸林牧的头,“你要是真能考上首都大学,学了真本事,说不定以后就能帮咱们矿星换点新设备。”
林牧用力点点头,心里的目标更坚定了。
接下来的日子,林牧学得更刻苦了。
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起来背知识点,白天在学习点对着旧终端啃机械课程,晚上回家还会对着自己攒的零件画图。
赵慧看他这么累,每天都会多给他加半勺果干,林建军也会偶尔从矿场带回来一些旧的机械图纸,给林牧当参考。
转眼就到了联盟高考放榜的日子。
赤岩矿星的考生不多,只有二十几个,都集中在社区通讯站等消息——录取通知书会先送到通讯站,再由老张头通知大家。
放榜那天,林牧一大早就去了通讯站,里面己经挤满了人。
老张头坐在柜台后面,手里拿着一个名单,正在逐个念名字。
“王磊,边缘星系矿业职业学院,采矿专业!”
“李娜,联盟中等技术学校,维修专业!”
一个个名字念出来,被录取的人兴高采烈,没被录取的人则垂头丧气。
林牧的心越跳越快,手心都出汗了。
他报的是首都大学机械工程系,那是联盟最好的大学,分数线高得吓人,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考上。
“最后一个,林牧!”
老张头顿了顿,抬头看向林牧,脸上露出了笑容,“首都大学机械工程系!
录取了!”
林牧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
旁边的人推了他一把:“林牧,你考上了!
首都大学!”
他这才反应过来,快步走到柜台前。
老张头递给他一个印着银灰色星穹标志的信封,边角挺括,和矿星上所有东西的粗糙质感都不一样。
林牧的手在抖,指尖碰到信封时,能感觉到里面硬挺的纸张。
他拆开信封,一张印着“首都大学机械工程系录取通知书”的卡片掉了出来,烫金的字体在昏黄的灯光下亮得刺眼。
“我考上了……我真的考上了……”林牧喃喃自语,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
通讯站里的人都围了过来,拍着他的肩膀祝贺:“小牧,好样的!
咱赤岩矿星终于出了个大学生!”
“以后去了首都星,可别忘了咱们啊!”
林建军和赵慧也赶来了,看到录取通知书,赵慧当场就哭了,拉着林牧的手,嘴里不停地说:“太好了……太好了……”林建军没哭,只是红了眼眶,他拍了拍林牧的背,声音有点哑:“好小子,没给爸丢脸。”
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社区。
晚上,邻居们都来了,有的送了几个鸡蛋,有的送了一块布料,还有的送了自己攒的星币——大家都知道林牧家不富裕,去首都星要花不少钱。
赵慧忙着给大家倒水,林建军则被邻居们围着喝酒,脸上一首挂着笑。
林牧坐在旁边,看着满屋子的人,心里又暖又酸。
他知道,自己能考上大学,不仅是自己的努力,还有父母的支持,还有邻居们的帮助。
夜深了,邻居们都走了。
林牧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矿场。
远处的矿机还在轰鸣,灯光在黑暗中闪烁,像星星一样。
他手里紧紧攥着录取通知书,心里充满了憧憬——首都星是什么样子的?
那里的机械实验室有最新的设备吗?
自己能学到真正的技术吗?
“早点睡吧,明天还要去矿场办手续,顺便跟你王叔告别。”
赵慧走过来,摸了摸他的头。
林牧点点头,回到房间。
他把录取通知书放在枕头底下,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他知道,自己的人生就要不一样了,他要离开这个生他养他的矿星,去一个全新的地方,追寻自己的梦想。
只是,在他看不见的角落里,赵慧和林建军还在小声说话。
“去首都星要花不少钱,我明天去跟矿场主说说,能不能预支几个月的工资。”
林建军的声音很低。
“我这里还有点私房钱,是以前攒的,应该够他买船票和生活用品。”
赵慧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就是他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我有点不放心……放心吧,咱儿子懂事,到了那里会照顾好自己的。”
林建军叹了口气,“他能走出矿星,就是最好的事了。”
林牧把这些话都听在耳朵里,眼泪又流了下来。
他在心里暗暗发誓,到了首都大学,一定要好好学习,将来一定要让父母过上好日子,一定要让赤岩矿星的人不用再用那些老旧的设备,不用再呼吸满是矿尘的空气。
窗外的晨光又开始漫过地平线,新的一天开始了。
对于林牧来说,这不仅是新的一天,更是新的人生。
他的故乡是赤岩矿星,这里有他的父母,有他的邻居,有他的回忆。
而他的启程,是为了更好的未来,为了自己,也为了这片他深爱着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