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按了按太阳穴，感受到一种睡眠被他人劳作切割后的破碎疲惫。
洗漱时，冷水拍在脸上，才稍稍驱散了那不属于他的倦意。
“感官日记”还摊开在床头。
他翻到新的一页，补上了昨晚的记录：11月8日，夜约23:30-持续至入睡困难，家中卧室，听觉：老式缝纫机尖锐、规律的嗒嗒声。
来源推断：楼下裁缝店老板娘夜间赶工。
印记强度：高，持续干扰睡眠。
合上本子，他叹了口气。
这本日记与其说是寻找规律，不如说更像是一本“病况记录”，记载着他这种“感官过敏症”的每日发作情况。
今天的班次在下午。
上午的空闲时间，折玉京习惯性地去了市图书馆。
这里巨大的挑高空间和恒定的温湿度总是能让他稍微安心一些。
弥漫在空气中的，是旧纸张、微尘和岁月沉淀下来的油墨混合气味，厚重而统一，足以覆盖掉许多零碎的、可能突然闯入的陌生感官。
这里是他少数能感到相对“安全”的公共场所。
他在社科区的书架间慢慢踱步，指尖划过一排排书脊，享受这片刻的宁静。
然而，就在他抽出一本厚厚的《地方民俗志》时，一阵极其细微却无法忽视的感觉从指尖传来。
不是灰尘的颗粒感，也不是纸张的粗糙。
那是一种…油腻感。
混杂着一点点硝石的涩感，非常轻微，却顽固地附着在他的指腹上，仿佛刚刚触摸过什么常年被特定汗水浸润的老物件。
他下意识地捻了捻手指，那感觉却又消失了，只剩下书籍本身干燥的触感。
是同频。
他立刻看向那本《地方民俗志》。
深蓝色的布面封面，烫金的字迹有些暗淡。
书很旧了，书脊有些松动。
他谨慎地再次触摸封面，这一次，只有正常的旧书触感。
刚才那瞬间的油腻硝石感，如同一个短暂的错觉。
但他相信自己的感觉。
他翻开书页，迅速浏览。
书里除了正常的印刷文字和插图，并无特别。
借书卡夹在封底的内袋里，记录着寥寥几个名字，最近的一次借阅也是在五年前了。
是谁？
什么时候？
通过这本书同频到了那瞬间的触感？
是一个老工匠？
一个喜欢把玩旧物的收藏家？
还是某个与这本书有着特殊关联的读者？
线索太少，无从溯源。
他只能默默记下这种感觉，准备回去添到日记里。
这种无法追溯来源的细微同频，最是让人莫名。
它来了，留下一点难以言喻的痕迹，又悄无声息地消失，像水珠渗入沙地，只留下一点点湿痕，证明它曾经存在过。
下午回到“回响书店”，一切照旧。
小吴己经在了，正踮着脚擦拭书架高处的灰尘。
折玉京接过活儿，开始日常的整理和接待工作。
他尽量避免与顾客有长时间的首接接触或对视，那似乎有时会增加同频的概率——这只是他的模糊感觉，尚未得到日记数据的证实。
一位老先生来淘绝版诗集，一位母亲带着孩子来买绘本，几个中学生模样的女孩在畅销小说区叽叽喳喳地讨论。
折玉京谨慎地维持着距离，幸好今天没有特别强烈的感官碎片袭来。
只有一次，在为那位母亲递过绘本时，他短暂地感觉到一种类似儿童面霜的、甜腻的奶香味，但很快就被书店本身的旧书气味覆盖了。
临近傍晚，天色又开始转阴，似乎夜雨将至。
折玉京的心微微提了起来。
他想起昨天雨中那阵酸痛的膝盖，下意识地活动了一下自己的关节。
就在这时，一股极其清凉、提神醒脑的薄荷味，毫无征兆地在他口中弥漫开来。
非常强烈，非常清晰。
不是吃了薄荷糖，更像是有人把一滴浓缩的薄荷精油滴在了他的舌根，清凉感瞬间炸开，顺着鼻腔首冲头顶，让他激灵了一下，甚至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
他立刻停下手中贴标签的动作，目光迅速扫过书店。
靠窗的阅读区，一位头发花白、穿着整洁中式褂子的老人刚刚坐下。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浅蓝色铁盒，打开，取出了一颗白色的小糖粒放进口中，然后满足地眯了眯眼，这才缓缓拿出老花镜和一本厚厚的书。
是那种老式的薄荷糖。
折玉京认得那种盒子。
几乎在确认来源的瞬间，口中的薄荷凉意就开始减弱，如同潮水般退去，几秒后便消失了，只留下口腔里一丝真实的、淡淡的回甘，以及一种……难以形容的、宁静而怀旧的情绪碎片。
那感觉非常轻微，像一片羽毛拂过心尖，甚至难以捕捉和形容，但确实存在。
折玉京没有立刻记录。
他只是隔着几排书架，远远看着那位老人。
老人看得很专注，手指偶尔轻轻划过书页，表情平和，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那颗薄荷糖带来的，似乎不仅仅是一点清凉，更是一小段专属于他的、安宁的阅读时光。
折玉京没有去打扰，也没有试图靠近去“捕捉”更多。
他只是看着，然后轻轻咂了咂嘴，感受着那一点点残留的、属于别人的清凉和宁静。
这一次的同频，似乎并不让人讨厌。
他回到柜台后，才拿出日记本，写下：11月8日，傍晚17:20左右，回响书店内，味觉&轻微情绪：极强烈的薄荷清凉感，伴随极其微弱的宁静、怀旧情绪。
来源：阅读区穿灰色中式褂子的老先生，服用老式薄荷糖。
印记强度：中，消退较快。
备注：感受尚可，未造成不适。
写完最后一句，他顿了顿笔。
这是日记里第一次出现“感受尚可”的评价。
窗外的云层越来越厚，但折玉京觉得，似乎也不一定就会同频到不好的东西。
他收起日记本，开始整理今天的售书清单，心里想着，或许明天该去超市看看，有没有那种浅蓝色铁盒装的老式薄荷糖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