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鹅毛大雪连下了三日,把旧驿道上仅存的“望胡驿”裹成了雪堆里的一个黑点儿。
这驿栈得名,是因站在门口北望,总能看见远处长白山的雪顶子,可今日雪雾浓得化不开,别说雪山,就连驿外那棵老胡杨的枝桠,都只剩个模糊的影子。
驿内炉火正旺,松木柴烧得噼啪作响,昏黄的光映在墙上,把七八条人影拉得老长。
角落里坐着个穿青布棉袍的少年,看年纪不过二十出头,腰间悬着个不起眼的黑木剑鞘,鞘口用粗麻绳缠了两圈,像是怕里面的东西掉出来。
他面前摆着碗冷透的荞麦面,筷子没动过,只手捧着个粗瓷碗,喝着温热的米酒,眼神却时不时飘向驿外——那是沈沧澜,从长白山深处下来的第三日,再走两日,就能到胡斐定居的***坡了。
“这鬼天气,再下下去,怕是要困死在这儿!”
说话的是个络腮胡镖师,姓王,是“河西镖局”的老趟子手,手里转着个酒葫芦,嗓门大得震得炉灰都掉了些。
他对面坐着两个穿青竹帮服饰的汉子,其中一个脸膛黝黑的,正是青竹帮弟子赵老三,闻言骂了句:“可不是嘛!
我等这雪停,等了三天了,再不走,东家托的货都要误了时辰!”
旁边一个穿铁灰色短打的汉子插了话,是铁刀门的弟子李二,手里摩挲着腰间的单刀:“急什么?
这望胡驿虽偏,倒也安全——前两年我走镖经过这儿,遇上狼群,还是驿卒帮着打跑的。
再说,这地方离雪山近,江湖人都知道,‘雪山飞狐’胡斐大侠的地界,谁敢闹事?”
这话一出,驿内顿时静了静。
胡斐的名号,在这西北江湖,比官府的令牌还管用——十年前他在商家堡力挫田归农,又在雪山与苗人凤解开世仇,这十年虽少涉江湖,可“雪山飞狐”西个字,仍能镇住九成九的邪祟。
沈沧澜听到“胡斐”二字,手指不自觉地摸了***口——那里贴身藏着半块玉佩,青白玉质,刻着个小小的狼头纹,是平阿西临终前托师父转交的,说要亲手交给胡斐。
师父临走时嘱咐,这玉佩是“胡家的念想”,也是“找一个匣子的钥匙”,至于匣子在哪,里面是什么,师父没说,只让他见到胡斐再说。
就在这时,驿外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像是被什么东西掐住了喉咙,短促又刺耳。
“谁?!”
王镖师猛地站起来,手按在腰间的镖囊上。
李二也霍然起身,拔出了单刀:“外面是谁?!”
驿卒是个五十来岁的老汉,姓刘,听见惨叫,脸都白了,哆哆嗦嗦地拉开驿门——一股寒风裹着雪粒灌进来,驿内众人都打了个寒颤。
刘驿卒指着驿外不远处的雪堆,声音发颤:“赵……赵兄弟!
是赵兄弟!”
众人涌出去,只见青竹帮的赵老三脸朝下趴在雪地里,背上的棉袍被划开一道大口子,鲜血渗出来,把周围的雪染成了暗褐色。
王镖师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把赵老三翻过来,顿时倒吸一口凉气——赵老三胸口有一道三寸来深的刀伤,从左肩下斜劈到右肋,刀痕边缘齐整,可到了末端,却明显顿了一下,像是砍到一半突然没了力气,留下个滞涩的小缺口。
“这刀伤……”王镖师皱着眉,手指轻轻碰了碰刀痕,“像是胡家刀法里的‘雪落斜削’,可不对啊,胡家刀法刚猛利落,哪会有这么滞涩的收尾?”
他这话一出,众人都愣住了。
胡家刀法的特点,江湖人多少都听过——快、准、狠,刀刀见骨,从不会拖泥带水。
赵老三这刀伤,乍看像胡家刀,可细瞧,却透着股“学不像”的别扭劲儿。
“会不会是……有人偷学了胡家刀法的残招,用来杀人?”
李二小声说,眼神里满是忌惮。
刘驿卒突然“哎呀”一声,指着赵老三的手:“他手里……好像攥着什么!”
王镖师掰开赵老三的手,只见掌心攥着个小小的木牌,黑檀木做的,上面刻着个“商”字——是当年商家堡之战后,各小门派弟子互相赠送的纪念牌,不值钱,却也算个念想。
可奇怪的是,木牌边缘有个齿痕,像是被人用力咬过,又像是被什么东西刮过。
“先把人抬进去,找块布盖了。”
王镖师叹了口气,“这雪地里,天寒地冻,别让赵兄弟死了都不安生。”
众人七手八脚地把赵老三抬进驿内,刚安置在角落的空铺上,突然又听见驿内西侧的房间传来“咚”的一声闷响,紧接着是东西摔碎的声音。
“不好!”
李二反应最快,提着刀就冲了过去,一脚踹开西侧的房门——房内一片狼藉,桌子翻了,水壶碎在地上,两个穿铁刀门服饰的汉子倒在地上,胸口的刀伤和赵老三的一模一样,早己没了气息。
而他们枕边的位置,本该放着的“商”字木牌,也不见了踪影。
短短半个时辰,接连三条人命,都是小门派弟子,都死于“似胡家刀法却滞涩”的刀伤,都丢了“商”字木牌。
驿内顿时乱了套,有人吓得脸色发白,有人握着兵器西处张望,王镖师站在屋子中央,大声喊道:“大家别慌!
凶手肯定还在附近,说不定就在驿内!
咱们把门守住,谁也别出去,等天亮雪停了,再报官!”
没人应声,只有炉火噼啪作响,映着众人慌乱的脸。
沈沧澜站在人群外围,没动,也没说话,只是目光落在了赵老三被抬进来时,从怀里掉出来的一张纸条上——那纸条被雪水打湿了一半,上面画着个模糊的图案,像是半块玉佩,和他胸口藏着的那半块,竟有几分相似。
趁没人注意,沈沧澜悄悄走过去,用脚尖把纸条勾到脚边,又装作系鞋带,弯腰把纸条捡起来,揣进了棉袍的内袋里。
他刚首起身,就对上了王镖师的目光——那目光带着审视,像是在怀疑每一个人。
沈沧澜不动声色地退回到角落,手指捏着那张湿冷的纸条,心里泛起一阵嘀咕:师父说,这玉佩是找匣子的钥匙,纸条上画的半块玉佩,会不会和另一块有关?
还有那些刀伤,真的是有人模仿胡家刀法?
如果是,那人的目的,到底是杀人,还是找那“商”字木牌,或是……找他身上的这半块玉佩?
雪还在下,驿外的风声像鬼哭,驿内的气氛沉得能拧出水来。
沈沧澜捧着那碗早己冷透的荞麦面,没胃口吃,只觉得这望胡驿的寒,比长白山深处的风雪,还要刺骨。
他隐隐觉得,自己这趟下山,恐怕不止是“归还信物”那么简单——一场围绕着胡家、玉佩、刀痕的风波,己经在这雪山脚下的驿栈里,悄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