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婆子毫不客气地开始翻动屋内本就少得可怜的物件,陈旧的木箱被打开,单薄的被褥被拎起抖落,发出沉闷的声响。
每一件东西都被粗鲁地检查着,美其名曰“收拾”,实则与搜查无异。
沈璃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床板底下——那里藏着母亲留下的那本无字书和几件微薄的遗物。
她强迫自己低下头,掩饰住眼底的慌乱,手指在袖中微微蜷缩,冰凉的指尖刺着掌心,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
不能慌。
越是此时,越要镇定。
周嬷嬷锐利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屋内的每一个角落,最终落在沈璃苍白的脸上,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七小姐,”周嬷嬷的声音平板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夫人念您身子弱,特许您日后每日去厨房旁的耳房用一盏热汤。
这院里阴冷,总吃冷食也不是法子。”
施舍般的恩惠,却像是裹着蜜糖的毒药。
去了,便是将自己置于王氏的眼皮底下,一举一动都更难遮掩。
不去,便是公然驳斥嫡母的“好意”,立刻就能治她一个不敬之罪。
沈璃垂下眼睫,掩去眸底一闪而过的冷光,声音细弱,带着恰到好处的畏缩与感激:“谢母亲体恤……只是璃儿近来感染风寒,恐过了病气给府中贵人,还是……还是等病气过了再说……”她适时地侧过脸,压抑地轻咳了两声,单薄的肩膀微微颤抖,一副弱不禁风、随时会病倒的模样。
周嬷嬷皱了皱眉,盯着她看了片刻,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破绽。
但沈璃表演得天衣无缝,那病气恹恹的样子不像作假。
她最终只是冷淡地“嗯”了一声,不再坚持。
毕竟,若真让一个病秧子去耳房,冲撞了贵客反倒不美。
就在这时,一个婆子粗鲁地掀开了沈璃床铺上那层薄薄的稻草垫。
沈璃的呼吸几乎停滞。
然而,那婆子只是嫌弃地拍了拍手上的灰,嘟囔了一句“穷酸”,便转向别处。
她们的重点,似乎并不在搜寻具体的物件,更像是一种威慑,一种宣示——无论你藏着什么心思,都逃不过夫人的眼睛。
沈璃暗自松了口气,背后却惊出了一层薄汗。
母亲的东西暂时安全了,但危机并未解除。
周嬷嬷指挥着丫鬟将所谓的“日用之物”放下——不过是几件半新不旧的粗布衣物和一套豁口的茶具,与其说是赏赐,不如说是施舍。
“院子会派人来洒扫,七小姐就好生待在屋里‘养病’吧。”
周嬷嬷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离开。
院门再次合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却带不走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沈璃靠在冰冷的土墙上,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刚才的应对看似平静,实则耗尽了她所有心力。
与这些深宅里浸淫己久的人精周旋,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傍晚时分,天色早早暗沉下来。
小院果然来了两个沉默的粗使婆子,草草将院落打扫了一遍,连那滩药渍也清理干净,仿佛昨夜的一切从未发生。
她们做完事便立刻离开,多一刻都不愿待。
寒风从门缝钻入,呜呜作响,吹得油灯豆大的火苗摇曳不定,明明灭灭地映在沈璃沉静的侧脸上。
饥饿和寒冷如同附骨之疽,紧紧缠绕着她。
亥时……杂役房……她知道这很冒险,但若不去尝试,或许明天她就真的病倒在这冰冷的屋子里,无声无息地消失,正如她那早逝的母亲。
时间一点点流逝,外面巡夜婆子的脚步声和梆子声渐渐远去。
沈璃咬咬牙,将身上单薄的衣服裹紧,悄无声息地拉开门栓,侧身融入浓重的夜色里。
寒冷瞬间包裹了她,每一步都踩在冰冷刺骨的雪地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在她听来却如同擂鼓。
凭借记忆和对府中下人活动规律的模糊了解,她小心翼翼地避开可能有人的路径,朝着浆洗房和杂役房的方向摸去。
那里灯火昏暗,隐约传来婆子含糊的嘟囔声和碗碟碰撞声。
空气中飘散着食物残渣和泔水混合的酸馊气味。
沈璃屏住呼吸,躲在一个堆满废弃木桶的角落里,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
她看到那个负责收拢剩饭的婆子正打着哈欠,将一些看起来干硬的馍馍胡乱塞进一个布袋里,然后拎着袋子,晃晃悠悠地朝着另一处值房走去,似乎是去找人闲话偷懒。
机会!
那袋馍馍就被随意地放在杂役房门口的矮凳上。
沈璃的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正准备趁此机会冲过去——突然,一只冰凉的小手从后面轻轻拉了她的衣角一下。
沈璃浑身一僵,猛地回头。
黑暗中,对上的是小桃那双紧张又焦急的眼睛。
小桃飞快地左右看了看,确定没人注意,然后从自己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用粗布包裹着的东西,迅速塞进沈璃冰冷的手里。
入手是微硬的、还带着一点点人体余温的触感——是两个冷硬的馍馍。
“七小姐……快回去……这里晚上也有人经过的……”小桃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恐惧的颤抖,说完,不等沈璃反应,便像受惊的小兔子一样,缩回阴影里,飞快地跑走了。
沈璃愣在原地,手里握着那包着馍馍的粗布,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温热,却像是一簇小小的火苗,猝不及防地烫了她冰封的心一下。
她来不及多想,将馍馍紧紧揣入怀里,依言迅速沿着原路返回。
重新锁上院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她才感觉到自己浑身都在发抖。
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后怕,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她拿出那两个掺着麸皮、冷得硌手的馍馍,慢慢地、用力地啃咬着。
粗糙的食物刮过喉咙,带来轻微的刺痛感,却实实在在地填补了胃里的空虚。
吃着吃着,她的眼眶莫名有些发酸。
在这吃人的深宅里,原来,也并非全是彻骨的冰凉。
窗外,北风依旧呼啸。
但这一刻,她活下去的决心,前所未有地坚定。
母亲的事,玉佩的秘密,王氏的敌意……她一定要弄清楚。
而在这之前,她必须活下去。
她轻轻摩挲着怀里那块冷硬的馍馍,仿佛那是世间最珍贵的暖玉。
夜还很长。
但黎明,总会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