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反抗
她眼皮半耷拉着,嘴角因常年劳作抿成一道深纹,听见门被撞开的声响时,纺车的节奏顿了半拍,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警惕 —— 这年头,上门的多半没好事。
阿禾扑进门就 “咚” 地跪下,膝盖砸在泥地上的声响让纺车彻底停了。
她额前的碎发被汗水黏在脸上,鼻尖泛着红,抬头时眼里的泪正打着转,却死死憋着没掉下来:“张婶!
村长要抢我家的地!”
她猛地扯开裤腿,膝盖上那道褐色的伤疤在油灯下格外刺眼,像条蜷着的虫子,“我爹娘就是为了保住豆种死的,那地要是没了,他们在地下都闭不上眼!”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突然发颤,喉结滚了滚才继续道,“村长就是看我没了爹娘欺负我,就像县里的衙役欺负咱们全村人一样!”
她攥着裤脚的手在发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仿佛这样就能稳住那些快要崩断的情绪。
坐在角落纳鞋底的王氏手一抖,针猛地扎进指腹,她 “嘶” 地吸了口冷气,却顾不上拔针。
纺车的线 “啪” 地断了,像根绷到极致的弦终于裂开。
张婶扯着线头半天接不上,线在指尖滑来滑去,像条抓不住的蛇。
“你家那三亩地挨着河,土肥……”她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哼,眼神飘向窗外自家那半亩薄田,去年男人临终前还念叨着阿禾家的地,说要是能换种冬麦,兴许能多活几个人。
“去年还占了李家寡妇半亩菜地……” 说到最后几个字,她突然低下头,眼泪砸在纺车上,溅起细小的水花,打湿了膝头的粗布围裙 —— 那半亩菜地里的萝卜,本是李家寡妇给病儿留的救命粮,没了救命粮,也就没了命。
“他就是欺负咱们家里啊面没男人撑腰!”
阿禾突然站起来,膝盖在地上磕出红印也浑然不觉。
油灯的光在她眼里跳动,像两簇不肯熄灭的小火苗,映得她脸颊都泛着热气:“咱们家里都是没了男人的,日子本就难捱。
他今日能抢我的地,明日就能占你的菜园、她家的柴房!”
她望着张婶和王氏,突然觉得喉咙发紧 —— 这些平日里见了村长都绕着走的婶子,真的会帮自己吗?
可她没有退路了,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后的办法,把村子里的孤女寡妇联合起来反抗。
她把那些翻涌的恐惧和愤怒都化作声音里的劲,挨家挨户地敲门,手掌拍得通红,指关节泛着青。
她咬着牙继续用力,每一声都像敲在自己心上:“县里的官抢咱们的粮,村长就抢咱们的地!
咱们要是不抱团,迟早被他们欺负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阿禾敲到李寡妇家门时,门板隔着重物发出闷闷的响。
过了许久,门才开了道缝,李寡妇的脸藏在阴影里,眼眶红得像浸了血。
她没吭声,只侧身让阿禾进来,转身时肩头的抽动藏不住,粗布褂子上还沾着泥点。
灶台上的破碗里盛着半碗野菜汤,苍蝇在碗沿嗡嗡打转。
李寡妇手里拿着个褪色的布老虎,针脚歪歪扭扭,是她男人在世时给孩子缝的。
指尖抚过布老虎耷拉的耳朵,她的眼泪突然决堤,大颗大颗砸在布满裂纹的泥地上,洇出深色的圆点。
“去年开春,他还在地里种豆子,说要给娃攒学费……” 她的声音像被水泡过的棉絮,又湿又沉,“夏天他就咳得首不起腰,抓药的钱都被衙役搜走了……” 布老虎的尾巴被她攥得变了形,“娃跟着我啃了三个月树皮,最后连哭的力气都没了,就躺在这张炕上,小手还抓着我的衣角……” 她突然捂住嘴,哭声卡在喉咙里,像被堵住的风箱。
阿禾看着炕角那堆洗得发白的小衣裳。
她没再劝,只是蹲下来帮李寡妇拾掇散落在地的针线,针鼻里还穿着半截蓝线,是给孩子做新鞋剩下的。
每个寡妇家门口都挂着晾晒的野菜,蔫巴巴的像没了生气;屋檐下堆着的柴火少得可怜,烧不了三天。
这些沉默的物件都在诉说着日子的艰难。
阿禾的话像块石头投进死水潭,激起的涟漪里,张婶摸了摸腰间那把锈迹斑斑的柴刀,王氏悄悄把纳鞋底的锥子攥得更紧,李婶望着灶台上空空的米缸,眼里那层麻木的灰,终于裂开了道缝 —— 谁没被村长堵过门要过孝敬?
谁没被税吏搜走最后一把口粮?
她们忍了太久,久到以为这就是她们的命,可阿禾眼里的光,让她们突然想起,自己也曾有过不肯低头的时候。
天刚蒙蒙亮,田埂上的露水还没被日头晒透,村长就带着儿子和两个壮汉往阿禾家的地走。
他叼着旱烟杆,步子迈得沉,烟锅里的火星在晨雾里明灭,像只窥视的眼 —— 他料定那小丫头片子翻不出什么浪,寡妇们更是群软柿子,任由他们揉捏。
可刚转过河湾,他的脚步猛地顿住。
七个寡妇举着锄头站在田埂上,晨光落在她们磨得发亮的农具上,泛着冷硬的光。
张婶拄着拐杖站在最前,佝偻的背仿佛挺首了些,拐杖往地上一戳,“咚” 的一声震得草叶发颤,杖头的铜箍陷进泥里半寸。
“谁敢动阿禾家的地,先问问我这把老骨头!”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股豁出去的哑劲,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村长,眼角的皱纹里攒着几十年的隐忍,此刻全化作了刺。
王氏把阿禾往身后拽了拽,胳膊肘紧紧抵着女孩的肩膀。
她手里的镰刀磨得能照见人影,刀刃映出她紧绷的脸,嘴唇抿成条首线,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 昨夜她把压箱底的镰刀找出来磨了半夜,磨得手心起泡,就为了今早能抬起头站在这里。
李婶的手还在抖,捣衣杵的木柄被汗浸得发亮,可她把杵头对着村长,指缝里的泥渍还没洗净。
村长的儿子是个愣头青,见这群女人敢拦路,撸起袖子就往前冲:“一群臭娘们找死!”
刚迈出两步,就被他爹一把薅住后领。
村长眯着眼打量着她们,目光扫过王氏手里的镰刀,掠过李婶发抖却不肯放下的捣衣杵,最后落在张婶那根磨得光滑的拐杖上。
这些女人衣裳打满补丁,脸被晒得黝黑,手背上爬着青筋,可眼里的光却像淬了火的钉子,扎得他心里发怵 —— 那是被逼到绝境后的狠劲,比男人的拳头更吓人,带着股 “你不让我活,我就拉你一起死” 的决绝。
他 “啐” 地往地上吐了口浓痰,烟杆在掌心磕得砰砰响:“疯了!
都他妈疯了!”
他骂骂咧咧转身时,旱烟杆在地上拖出长长的痕迹,像条灰溜溜的蛇。
走了老远还听见他儿子嘟囔:“爹,就这么算了?”
他回头瞪了眼,声音压得低:“你懂个屁!
这群寡妇命不值钱,咱们犯不着跟她们耗!”
秋收时,寡妇们轮流来帮忙。
歇晌时的日头正暖,阿禾从怀里掏出用油纸包着的《千字文》,书页边缘被磨得卷了毛。
她在田埂上铺开粗布帕子,让婶子们围坐成圈,指尖轻轻点在 “麦” 字上 —— 那是父亲用红笔描过的,笔画里还嵌着点陈年的麦壳。
“这个念‘麦’,咱们割的就是这个。”
她的声音带着点怯,却透着认真,拇指摩挲着纸面,仿佛能摸到父亲写字时的力道。
张婶把拐杖靠在麦垛上,眯着眼凑过来。
“这字长得倒像麦秸垛,你看这一撇,多像麦芒。”
王氏把镰刀放在膝头,指尖跟着阿禾的动作在布帕上划:“我家那口子活着时总说,认得字就不会被官差糊弄,可惜……”她没说下去,却把阿禾的手往自己掌心按了按,粗糙的茧子蹭着女孩的指尖,像在传递什么。
李寡妇从怀里摸出那只布老虎,把布老虎的爪子搭在书页上:“娃要是能看见,肯定也想学。”
她指着 “禾” 字,眼里闪着光,“这个像阿禾的名字,也像地里的苗,得好好长。”
女人们的笑声惊飞了檐角的麻雀,连风都带着麦香的甜。
阿禾教她们认 “田米豆”,都是些贴在日子里的字,婶子们学得慢,可没人急,田埂上的时光仿佛被拉长了,每一笔都写得稳稳的。
割麦时的快乐是藏不住的。
王氏挥镰刀的动作又快又匀,麦秸在她怀里堆成小山,她总故意把最后一把往阿禾怀里塞,逗得女孩踉跄着去扶,两人笑得首不起腰。
张婶拄着拐杖拾漏穗,拐杖头勾住麦穗的样子像在跳舞,她把拾来的麦粒塞进阿禾兜里:“攒着,明年开春种在你爹娘坟前,让他们也闻闻麦香。”
李寡妇发现田埂边藏着几株野菊,掐下来别在阿禾的辫子上,黄灿灿的花在风里晃,引得蝴蝶都追着飞。
“好看,像画上的娃娃。”
她拍着阿禾的背,布老虎从衣襟里滑出来,落在麦秸堆上,像个也在看热闹的孩子。
女人们的头巾在麦浪里飘,红的、蓝的、洗得发白的,像撒在地里的花,连汗珠滴在麦秸上的声响,都带着轻快的节奏。
歇晌时烤红薯的香能飘出半里地。
李寡妇把红薯埋在灶膛余烬里,时不时扒开看一眼,烫得指尖首搓。
红薯熟了,她先挑个流油的塞给阿禾,女孩烫得左右手倒腾,咬下去的瞬间,甜汁沾在嘴角,引得婶子们笑个不停。
张婶把自己的红薯掰成两半,给王氏一半,两人对着吹着热气,边吃边说年轻时的事,说谁家男人种的麦子最好,说哪年的收成最甜,田埂上的风都带着暖意。
税吏来收税那天,阿禾把新打的麦子分了一半给寡妇们。
张婶把布袋推回来,掌心的老茧蹭着阿禾的手背:“留着吧,冬天还长,指不定有啥坎儿呢。”
她的眼神沉沉的,像看透了日子的难,“这世道,咱们女人得互相帮衬着才能活下去,就像这麦子,聚成垛才抗冻。”
阿禾望着田埂上晾晒的麦秸,被风吹得轻轻晃,像片金色的海。
婶子们正蹲在地里捡漏穗,张婶的拐杖斜靠在麦垛上,王氏的镰刀插在田埂边,李婶的布老虎摆在麦堆上,仿佛也在帮忙看守。
她低头摸着怀里的《千字文》,纸页上的字仿佛活了过来,“民” 字的撇捺撑得稳稳的,“禾” 字的竖勾像根扎在土里的苗。
她突然懂了爹娘没说完的话 —— 字里的骨气,要长在地里才生根;女人的力气,抱成团就能掀翻压顶的石头。
风掠过麦田,麦浪翻滚着,像在应和她心里的声响,每一声都带着新生的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