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死亡
日头毒得能晒裂陶罐,阿禾蹲在堂屋泥地上,手指蘸着清晨最后一点露水写“人”字。
水渍在土坯上晕开,像个站不稳的小人,她盯着那模糊的轮廓发呆——父亲说“人”字要写得端正,一撇一捺都得撑住气。
父亲王木匠坐在门槛上刨木料,推刨声“沙沙”响,木屑簌簌落在草鞋边,堆成一小座米白色的山。
他手里的木犁快成型了,犁头的弧度被刨得光滑,映出他颧骨突出的脸。
“阿禾,‘豆’字再写十遍,等会儿爹检查。”
他说话时没抬头,斧凿在掌心磨出的厚茧蹭过木料,发出轻微的摩擦声,指节因用力泛着青白。
母亲挎着竹篮往屋后山路走,篮沿挂着的野菜蔫得打卷:“家里只剩一碗豆子了,我去挖点马齿苋掺着煮。”
她抬手理了理鬓角,补丁摞补丁的袖口扫过门框时,那道磨破的布边勾住了门轴,像只干瘦的手在无声拉扯。
阿禾望着母亲的背影消失在山道拐角,心里空落落的——字学来究竟有什么用呢?
能换豆子吗?
但她还是拿出一根木炭继续在地上一遍又一遍的写字,仿佛每写下一个字就是吃到了一颗豆子,慰及饥肠辘辘的自己。
木炭划过泥地,留下深浅不一的痕迹,像在地里播下一颗颗看不见的种子。
“砰!”
门板撞在墙上的巨响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阿禾慌忙用脚掌去抹地上的字,掌心的汗混着泥土糊在脚背上,脚趾蜷缩着抠进泥里。
赵三麻子的三角眼在屋里扫了三圈,最后停在父亲刨到一半的木犁上。
嘴角撇出个嘲讽的弧度:“王木匠,县太爷的雕花床还没影子,倒有闲心做这粗笨家什?”
西个衙役的牛皮靴踩过泥地,把没擦净的字碾成浑浊的印子。
其中一个瘦高个的靴底沾着片干枯的豆叶,阿禾认出那是自家晒在篱笆上的,心猛地揪紧了。
“县太爷要的床太费料,”王木匠把阿禾往身后拽了拽,手里的刨子捏得发白,“春耕要紧,村里都等着用犁。”
他的胳膊肘撞到阿禾的额头,莫名安心。
“春耕?”
赵三麻子突然笑了,黄牙在日头下闪着光,“等县太爷抄了你们的家,看你们耕哪门子的田!”
他抬脚踹在木犁上,刚成型的犁头“哐当”翻倒,在地上磕出个豁口,木屑飞溅到阿禾脸上。
“你!”
王木匠猛地站起来,膝盖在门槛上磕出闷响,“那是全村人的指望!”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像风箱在拉扯。
“搜!”
赵三麻子根本不理他,朝衙役们抬了抬下巴。
翻箱倒柜的声响像冰雹砸在阿禾心上。
破木箱被掀翻,补丁衣裳散落一地;陶罐被倒扣,最后一点糙米的粉末被撒在地上,被衙役的靴子碾成泥。
阿禾死死盯着地面,看泥地上的鞋印如何践踏那些字的残痕,眼角的余光却忍不住往房梁瞟——那里悬着个黑陶罐,装着他们攒了三个月的豆种,母亲每天都要爬上去数一遍,罐身亮得能照见人影。
她的手指在袖口里绞成一团,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头儿,啥都没有!”
矮胖的衙役甩着空袖子出来,裤腰带上的铁链叮当作响,他顺手把一个破碗扫到地上。
赵三麻子的三角眼眯成条缝,突然抬脚踹向屋中央的柱子。
“咯吱——”房梁发出痛苦的***,紧接着是陶罐坠地的脆响。
豆子滚了满地,圆滚滚的,像无数颗眼泪在泥地上蹦跳。
阿禾数着那些豆子,有十七颗滚到她脚边。
她下意识地蜷起脚趾,想护住那些豆子,却被瘦高个衙役一脚踩在旁边,泥点溅了她一脸。
“这不是有吗?”
赵三麻子捡起裂成两半的陶罐,狞笑着手一挥,“装起来!”
瘦高个衙役掏出麻袋,豆子撞在麻袋上的声音让阿禾头晕。
王木匠突然扑过去,指甲深深抠进赵三麻子的手腕:“那是种子!
下季的收成就靠这个了!”
他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指缝里渗出血丝。
“关老子屁事!”
赵三麻子疼得骂出声,矮胖衙役立刻掏出铁链,“咔嗒”锁在王木匠胳膊上。
铁链咬进皮肉的声音,比蝉鸣还刺耳。
“爹!”
阿禾想去拉,被瘦高个衙役一脚踹开,后脑勺撞在土墙上,眼前冒起金星,耳朵里嗡嗡作响。
“王木匠,你这是抗税啊。”
赵三麻子揉着发红的手腕,语气阴恻恻的,“抗税的罪名,够你在大牢里待上十年。”
“求你们放开孩子她爹!”
母亲的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
她踉跄着跑进屋子,挎着的竹篮摔在地上,马齿苋撒了一地,沾着泥土和草叶,“豆子给你们,求你们别抓他!”
她扑过来想抢麻袋,指甲刮过瘦高个衙役的手背。
“滚开!”
矮胖衙役狠狠一推,母亲的后背撞在墙角的石臼上。
“咚”的一声闷响,阿禾看见母亲额头的血珠滴下来,落在那本从怀里滑出的《千字文》上,形成一块黑色的斑痕,慢慢晕开。
“娘!”
阿禾爬过去抱住母亲,书角的毛边蹭着她的脸,那是父亲年轻时在私塾外捡的,被母亲翻得卷了边——母亲总说“字是活物,得天天见着太阳”。
母亲的身体在她怀里轻轻颤抖,呼吸像破风箱。
“你们这群强盗!”
母亲的声音发颤,却死死护住怀里的书,她的手指抠进书页,把“民”字的笔画掐得更深。
“强盗?”
赵三麻子笑得更凶了,“县太爷要修琼华宫,你们这些草民出点豆子怎么了?”
他抬脚碾过地上剩下的豆子,豆壳碎裂的声音像骨头被踩断,“再吵,连你闺女一起带走!”
王木匠突然挣开衙役,用肩膀撞向赵三麻子。
他嘶吼着,唾沫星子喷在赵三麻子脸上,“别碰我闺女!”
铁链在他身后拖出刺耳的声响,像野兽在咆哮。
混乱中,阿禾听见铁链拖地的声响,衙役的拳头砸在父亲身上的闷响,还有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
她突然推开母亲,疯了似的往门外跑,草鞋踩过地上的血渍,暖乎乎的,黏在鞋底。
阿禾的草鞋踩过晒得滚烫的土路,鞋底磨出的洞嵌进小石子,扎得脚掌生疼。
她先跑到村头的张屠户家,这家的男人总爱用猪骨头逗她,此刻却隔着门板喊:“快走快走!
衙役的事谁敢管?”
他的声音里带着惊慌。
门板缝里,阿禾看见张屠户的媳妇王氏正想要开门,手刚摸到门闩,就被男人一巴掌拍开:“你想让全家陪葬啊?”
王氏的哭声闷在屋里,像被捂住嘴的猫。
“李大叔!
我爹快被打死了!”
她扑到铁匠铺门口,铁砧上还留着没敲完的马蹄铁。
李铁匠叼着烟袋蹲在门槛上,烟锅里的火星烫到手指也没察觉:“阿禾,不是大叔心狠,这是抗税啊……”他的眼神躲闪着,不敢看阿禾。
里屋传来李婶的啜泣:“当家的,给孩子块饼吧……闭嘴!”
李铁匠猛地站起来,烟袋锅往地上一磕,火星溅到阿禾脚边,他的脸涨得通红,像被火烤着。
最后她跑到村长家,青砖瓦房的门紧闭着。
“村长爷爷!
我娘流血了!”
阿禾拍得手掌发红,指关节都在疼,门终于开了条缝,村长媳妇赵氏的脸在阴影里发白,偷偷往她手里塞了块发霉的麦饼:“快跑,你叔说……说这是朝廷的规矩……”她的手在抖。
话音未落,村长的声音就炸响在院里:“你给她啥了?
想让咱家也被锁去坐牢?”
赵氏慌忙把门关上,门闩落下的声响里,阿禾听见女人压抑的哭声,像被雨打湿的破布。
她攥着那块硬邦邦的麦饼往家跑,饼渣硌着掌心。
路过晒谷场时,她看见七八个女人蹲在草垛后抹泪,张婶的拐杖在地上戳出小坑,却没人敢站起来——她们的男人都在祠堂门口抽烟,烟斗明明灭灭,像在给这场求救判了***。
回到家时,赵三麻子正把最后一把豆子倒进麻袋。
父亲的胳膊被铁链吊在房梁上,铁链勒得他胳膊变了形,头歪向一边,额角的血顺着下巴滴在木犁上,把光滑的犁头染成了暗红色。
母亲趴在地上,看见阿禾跑进来跪在衙役面前,连声哀求。
母亲的眼睛对上阿禾,她摇摇头,小声说道“别求了……没用的……”她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锣。
瘦高个衙役突然指着阿禾说:“头儿,这丫头长得还算周正,卖去窑子换两斗米怎么样。”
他搓着手,眼里闪着贪婪的光。
母亲拼尽全力想要爬过来护住阿禾,但长期饥饿和大量出血让她再次跌倒。
赵三麻子的目光落在阿禾脸上,那目光像刀子刮过,却在触及她干裂出血的嘴唇时顿了顿。
他想起自家那个总爱偷抹胭脂的小闺女,也是这般年纪。
“放你娘的屁!”
他突然踹了瘦高个一脚,“一个丫头片子值个屁钱!
走!”
他的声音比刚才更凶,却没再看阿禾一眼。
这恐怕也是他所剩不多的良知。
临走前,赵三麻子指着围观的村民骂:“谁敢给这反贼家送水送粮,就按同罪论处!”
他的唾沫星子喷在门槛上,“谁也别想好过!”
衙役们走了,留下满地狼藉,院子里只剩下蝉鸣和铁链偶尔晃动的轻响。
阿禾扑到父亲身边,踮着脚够那铁链。
她搬来板凳,站在上面使劲拽铁链,铁链纹丝不动,反而勒得父亲的胳膊更紧,他疼得闷哼一声。
阿禾的手心也磨出了红痕,渗出血珠,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铁链上,消失不见,却让铁链的颜色深了一分,这根黝黑的铁链不知道浸泡过多少血泪。
“阿禾……别费力气了……这是咱的命。”
父亲的声音气若游丝,每说一个字都疼得抽气。
母亲挣扎着爬过来,想帮阿禾,却刚首起身子就疼得倒抽冷气,额头的伤口又开始流血。
“娘……”阿禾扑到母亲身边,用袖子去擦她的血,却越擦越脏。
接下来的七天,阿禾每天都去敲村民的门,想要得到点帮助,但得到的回应都是紧闭的门板和沉默,从前热情的村民似乎都变成了凶恶的魔鬼。
她自己去挖野菜,把仅存的几颗豆子放进锅里煮。
豆汤稀得能照见人影,她用破碗端给父亲,父亲己经咽不下东西,汤从嘴角流出来,打湿了衣襟。
她又喂母亲,母亲只是摇头,眼神首勾勾地盯着房梁。
第七天清晨,阿禾照例去摇父亲的手,却发现那只手冰冷僵硬。
她摸了摸父亲的鼻子,己经没有气息了。
父亲的眼睛还睁着,望着屋梁,像是还在惦记那些被抢走的豆种。
阿禾没有哭,只是搬来板凳,一遍又一遍地试着解开铁链。
第八天,母亲抱着那本染血的《千字文》,趴在父亲的脚边,也没了气息。
阿禾翻开那本书,某页“禾”字的笔画里还嵌着泥渣——那是她当年的字迹。
蝉鸣还在继续,只是阿禾觉得,青石村的日头,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