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谨推开车门,带着一身异地任职三年的风尘,指尖刚触到冰凉的公文包提手,就听见传达室的老张头隔着铁栅栏喊:“陈主任!
可把您盼回来了!”
他笑着点头,刚要迈步,老张头却凑过来压低了声音:“昨儿个下午,有个穿灰夹克的人送来个信封,没留名,就说一定要亲手交给新到任的执纪监督室主任。
我看您没来,就给搁您办公桌上了。”
陈谨心里“咯噔”一下,指尖的凉意瞬间窜到后颈。
他没多问,只拍了拍老张头的肩膀:“麻烦您了。”
办公楼的走廊静得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执纪监督室的门虚掩着,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里漏进来,在积了薄尘的办公桌上投下一道道光斑。
那个牛皮纸信封就放在桌面正中央,没有邮票,没有落款,只用红漆粗粗画了个勾,像个醒目的警示符。
陈谨反手带上门,拉过椅子坐下。
指尖摩挲着信封边缘,三年前离开滨海时的场景突然涌上来——时任纪委书记拍着他的肩膀说:“去基层磨三年,把棱角磨圆了,把眼睛练亮了,回来干硬仗。”
当时他以为“硬仗”是常规的执纪审查,却没料到刚进门就撞上这么个烫手山芋。
撕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打印纸,字迹是最普通的宋体,却字字扎眼:“远盛集团化工园区违规扩建三百亩,未批先建,填埋湿地。
背后有市领导充当保护伞,***,污染环境,民怨沸腾。”
纸的末尾还印着一个模糊的航拍图,灰蒙蒙的园区边缘确实比官方公布的规划图多出一块不规则的区域。
“远盛集团……”陈谨皱起眉。
这个名字在滨海无人不晓,董事长赵远盛是市人大代表,年年上本地新闻,旗下的化工园区更是号称“滨海经济支柱”。
他刚要把纸折起来,手机突然响了,屏幕上跳动着“老周”两个字。
“周明?
你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陈谨按下接听键,语气里带着几分熟稔。
周明是他的大学同学,现在在市环保局当监测科科长,两人平时虽不常见,却一首有联系。
电话那头的声音却没了往日的爽朗,带着掩饰不住的慌乱:“陈谨,你……你是不是回纪委了?”
“刚到办公室,怎么了?
出什么事了?”
陈谨的心跳莫名加快。
“李哲出事了!”
周明的声音陡然拔高,又猛地压低,“昨天下午,他在远盛化工园区旁边拍排污口,晚上开车回家的时候,在郊区的盘山路上翻沟里了。
现在还在中心医院ICU,昏迷不醒!”
陈谨手里的打印纸“啪”地掉在桌上:“李哲?
就是那个总跟着环保组织跑现场的志愿者?
他怎么会去拍远盛?”
“还不是因为上个月有村民举报,说远盛偷偷往河里排废水,鱼都死光了。
我们局里去测了两次,数据都‘正常’,李哲不信,说肯定是有人提前通风报信,就自己带着相机去蹲点了。”
周明的声音带着哭腔,“昨天他还跟我说,拍到了关键证据,要送到纪委去,结果晚上就出事了!”
陈谨抓起桌上的车钥匙就往外走:“警方怎么说?”
“说是意外!”
周明的声音里满是不甘,“说他车速太快,转弯时没控制住。
可我刚才去现场看了,沟边的刹车痕迹特别模糊,根本不像是紧急制动留下的!
而且他那辆车刚做过保养,刹车系统没问题!”
“模糊的刹车痕迹……”陈谨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你现在在哪儿?
我马上过去。”
“我在中心医院急诊楼门口,你快点来,他家里就一个老母亲,刚才差点晕过去。”
挂了电话,陈谨首奔停车场。
引擎发动的瞬间,他从后视镜里看见纪委书记的车正往大院里开,本想打个招呼,可脑子里全是举报信和周明的话,脚下一踩油门,帕萨特便冲出了大院。
市中心医院的急诊楼永远人来人往,陈谨刚停好车,就看见周明蹲在门口的台阶上,手里夹着烟,烟灰掉了一地。
看见陈谨,他猛地站起来,眼圈通红:“你可来了,医生刚出来,说情况不太好,颅内出血,还在危险期。”
“他母亲呢?”
陈谨问。
“在病房外的椅子上坐着,我让同事陪着呢。”
周明掐灭烟,引着陈谨往ICU走,“刚才警方来做笔录,问了他母亲几句,就说是意外,让家属准备后续事宜。
我跟他们提刹车痕迹的事,他们说我不懂交通勘察,让我别瞎猜。”
走到ICU门口,陈谨看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坐在椅子上,手里攥着一张年轻人的照片,肩膀止不住地发抖。
周明小声说:“那就是李哲的母亲,退休前是小学老师,就这么一个儿子。”
陈谨走过去,刚要开口,老太太突然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恳求:“您是纪委的同志吧?
周科长说您能帮我们家小哲?
他不是意外,肯定不是!
他昨天早上还跟我说,要是他出了什么事,就让我把他抽屉里的东西交给纪委。”
“阿姨,您别着急,我一定查清楚。”
陈谨握住老太太冰凉的手,“您说的抽屉里的东西,具体是什么?”
“我不知道,他就说放了个U盘,加密的,只有他自己能打开。”
老太太抹了把眼泪,“他从小就倔,看见不平的事就忍不住,三年前因为举报村里的污染厂,被人堵过家门口,我劝他别管闲事,他说‘妈,要是咱们都不管,这日子就没法过了’。”
陈谨心里一阵发酸,刚要再说点什么,手机又响了,这次是纪委书记办公室的电话。
他走到走廊尽头接起,书记的声音带着几分严肃:“陈谨,你刚到岗就跑出去了?
来我办公室一趟,有个会要开。
对了,桌上的举报信你看了吗?”
“看了,书记,正好我也想跟您汇报这事。”
陈谨说,“远盛集团的举报信,还有一个环保志愿者昨天在拍园区排污后出了车祸,疑似不是意外。”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随即传来书记的声音:“你先别声张,回来开会。
远盛的事不简单,市里刚把它列为重点扶持企业,牵一发动全身。”
挂了电话,陈谨回头看了一眼ICU的大门,玻璃后面,李哲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管子。
周明走过来:“怎么说?
书记找你有事?”
“要开个会。”
陈谨皱着眉,“周明,你帮我个忙,先去李哲家把那个U盘取出来,妥善保管,别让任何人知道。
还有,现场的刹车痕迹,你能不能找个懂行的朋友再去看看?
比如交警支队的技术科,有没有信得过的人?”
周明立刻点头:“我认识技术科的老王,当年一起在警校培训过,为人靠谱。
我现在就去联系他,U盘的事我下午就去办。”
“小心点,别露声色。”
陈谨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任何情况随时给我打电话。”
赶回纪委大院时,会议室里己经坐满了人。
陈谨刚坐下,书记就敲了敲桌子:“今天召集大家开会,是因为收到了几封关于远盛集团的举报信,市里很重视,让我们成立专项核查组。
陈谨刚回来,对滨海的情况还需要熟悉,就先担任副组长,协助组长开展工作。”
坐在主位旁边的一个中年男人抬了抬眼皮,看向陈谨:“我是监察一室的王涛,这次担任组长。
陈主任刚回来,可能对远盛的情况不太了解,它可是咱们市的纳税大户,每年贡献十几个亿的税收,核查的时候得把握好分寸,别影响了企业发展。”
陈谨心里一沉,刚要开口,书记就接过话头:“王涛说得有道理,但也不能因为是纳税大户就放松要求。
我们既要维护营商环境,也要严肃查处***违法问题,不能让任何企业凌驾于法律之上。”
会议开了一个小时,大部分时间都在讨论核查的流程和范围,王涛反复强调“要稳妥,不能打草惊蛇”,陈谨几次想提李哲的事,都被王涛用“先聚焦举报信内容”挡了回去。
散会后,陈谨刚走出会议室,王涛就追了上来:“陈主任,晚上一起吃个饭?
我介绍几个朋友给你认识,都是咱们市企业界的人士,对你熟悉情况有帮助。”
“不了,谢谢王组长,我晚上还有点事。”
陈谨婉拒,他看得出来,王涛所谓的“朋友”,十有***和远盛有关。
回到办公室,陈谨把那封举报信又看了一遍,突然注意到打印纸的边缘有一点淡淡的油渍,像是机器维修时沾上的机油。
他拿起纸凑到鼻尖闻了闻,除了油墨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化工原料的味道——和远盛化工园区生产的染料味道很像。
“难道送举报信的人是远盛的内部员工?”
陈谨心里冒出一个念头。
他刚要给周明打电话,询问U盘的情况,门被敲响了。
“请进。”
进来的是办公室的年轻干事小林,手里拿着一个文件袋:“陈主任,这是您的任职文件,还有刚才门卫老张说,有个自称是您老同学的人打电话来,说有急事找您,让您回个电话,叫……叫李哲。”
陈谨猛地站起来,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你说什么?
叫李哲?
他不是在ICU昏迷不醒吗?”
小林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我……我也不知道,老张就是这么说的。
要不我再给门卫打个电话问问?”
“不用,我自己来。”
陈谨抓起电话,手抖得几乎按不准号码。
拨通老张头的电话,他急声问:“老张,刚才给我打电话的人,具体怎么说的?
声音什么样?”
“就是个年轻小伙子的声音,挺急的,说找陈谨陈主任,是老同学,有重要的东西要交给他。
我问他叫什么,他说叫李哲,还说您知道他。”
老张头的声音带着疑惑,“怎么了陈主任?
有问题吗?”
陈谨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
ICU里的李哲还在昏迷,怎么可能打电话来?
难道是有人故意用李哲的名字骗他?
还是说,周明弄错了,出事的不是李哲?
他立刻拨通周明的电话:“周明,你确定ICU里的人是李哲吗?
有没有可能认错人了?”
“不可能啊!”
周明的声音很肯定,“我跟他一起长大的,怎么会认错?
而且他母亲也确认了,就是他。
怎么了?
出什么事了?”
“刚才有人自称李哲,给我打电话,说有重要东西要交我。”
陈谨的声音发紧,“你现在在哪儿?
赶紧去ICU再确认一下,看看李哲的情况有没有变化!”
“好,我马上就去!”
挂了电话,陈谨盯着桌上的举报信和那个红漆画的勾,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远盛集团的违规扩建,李哲的“意外”车祸,模糊的刹车痕迹,神秘的举报信,还有这个冒名顶替的电话……所有的线索像一团乱麻,缠绕在一起,指向一个越来越清晰的方向——有人在背后操纵这一切,而李哲拍到的“关键证据”,很可能就是刺破这层黑幕的尖刀。
就在这时,手机又响了,这次是个陌生号码。
陈谨深吸一口气,按下接听键,里面传来一个经过变声处理的声音,沙哑而冰冷:“陈主任,想知道李哲的下落吗?
晚上八点,老码头的废弃仓库,一个人来,别带警察,否则你永远别想见到他活着。”
电话“咔哒”一声挂了,陈谨握着手机,指节泛白。
窗外的秋阳渐渐西沉,把办公室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张无形的网,缓缓罩了下来。
他知道,这场刚拉开序幕的较量,远比他想象的要凶险得多。
但他没有退路——无论是为了昏迷在病床上的李哲,还是为了举报信里提到的“民怨沸腾”,他都必须走下去。
他拿起车钥匙,眼神坚定地走向门口。
夜色将至,滨海市的霓虹开始闪烁,而老码头的废弃仓库里,等待他的究竟是真相,还是陷阱?
陈谨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必须去。
因为他是纪委干部,是老百姓眼里的“保护伞”,绝不能让黑恶势力和***分子逍遥法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