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漫苍穹

邝少晴换上了好久没穿的旗袍，尽管己经到了耄耋之年了，苗条婀娜的曲线还一览无余，脸上仍是止不住的神采奕奕。

孙女彩彩看着，都忍不住夸赞道：我奶真的是风韵犹存，年轻时不知道迷死多少人！”

儿子梁晓声也是卖着口乖：胡说，我妈现在也迷死不少人！”

邝少晴看着斗嘴的两父女，只得莞尔说到：快走吧，要来不及了！”

今天是新工厂开业，阳光都格外眷顾。

在彩彩的搀扶下，邝少晴新落成的“永锋刀具厂”门前，鞭炮碎屑如红雨般铺了满地。

邝少晴站在人群最前方，听着机器轰鸣声如同新时代的战鼓，一下下敲打在曾经沉寂的土地上。

望着眼前这座现代化的厂房，恍惚间竟有些站立不稳。

“妈，该剪彩了”，儿子梁晓声的声音将她从恍惚中拉回现实。

她转头看向身旁西装笔挺的儿子，他手中托着的红绸盘里，金剪刀在岭南的春日下闪着耀眼的光。

他的指尖温热，目光里盛着前所未有的明亮。

台下站满了人，有梁家的小年轻一代，也有些马家的家眷，唯独不见少了几个熟悉的身影了。

那些人都仰着头，红绸应声而断。

掌声雷动中，邝少晴的视线模糊了。

剪断红绸，仿佛也剪断了捆缚这个小镇百年的枷锁。

女工们不再穿着长裙旗袍，反而穿着统一的工装--的确良短袖和裤子，脊背挺得笔首，说说笑笑地走进厂房——她们再也不用低着头，踩着碎步，像从前那样活着了。

剪刀合拢，她仿佛又看见了那个春日，十八岁的她穿着大红嫁衣，坐在摇摇晃晃的花轿里，从车窗望出去，是蜿蜒曲折的山路，通往一个叫马尾湾的地方，一个将禁锢她半生的地方。

那时的她怎么会想到，有朝一日会站在这里，成为一家现代化工厂的创始人？

“邝董事长，请您说几句。”

厂长恭敬地递过话筒。

邝少晴清了清嗓子，目光扫过台下那一张张期待的面孔。

他们中有不少是当年永锋行老师傅的子孙，如今都成了新厂的技术骨干。

“今天站在这里，我想到的不是成功，而是苦难。”

她的声音透过话筒传出去，平静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想到的是那些没能看到今天的人。”

人群中渐渐安静下来。

邝少晴的目光再次飘远。

她似乎看见了很多的故人，那些在时代洪流中挣扎的灵魂，有的沉没，有的重生。

“妈？”

梁晓声轻声提醒，似乎觉得母亲的话太过沉重。

邝少晴微微一笑，继续道：“这个厂，不只是刀具生产的地方。

它是无数人用血泪换来的新生，是女性挣脱枷锁的证明，是一个旧时代的终结，也是一个新时代的开始。”

她停顿片刻，掌声再次响起，比先前更加热烈。

剪彩仪式结束后，人群渐渐散去。

鞭炮噼里啪啦炸响，硝烟味混着机油的气息钻进鼻腔。

阳光照在厂房崭新的玻璃窗上，反射出刺目的光。

少晴抬起手遮眼，腕间那道淡白的疤痕若隐若现。

阳光下，邝少晴缓缓闭上眼睛，任由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那会被花轿抬进梁家祠堂，红盖头下只能看见一双双男人的靴子和女人裙摆下露出的小尖脚。

当时她不过十八岁，怀中还揣着一把断梳，指甲因为紧张掐进了掌心。

她想着一定要逃，逃回南京，逃回那个虽然破落但至少能让她呼吸的世界。

那是另一个时代烙下的印记，是她想逃也逃不掉的过往。

而今天，她终于亲手开创了一个新的时代。

机器的轰鸣声越来越响，如同潮水般漫过记忆。

她慢慢握紧掌心，感受着指甲陷入皮肉的轻微刺痛。

一切都始于那个被卖到马尾湾的那个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