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绿皮火车向西南
“姑娘,这衣服……你自己的?”
老师傅惯例问了一句。
这年头,来卖新衣服的,总有些来路不明的顾虑。
苏清婉点点头,语气平静:“家里给的,不合身,也没穿过几次。
同志您看能给个公道价就行,我急用钱买票回家。”
她话说得坦然,眼神不躲不闪,自有一股让人信服的气度。
老师傅沉吟了一下,这衣服料子不错,款式也新,店里转手肯定能赚点。
“两件衬衫,一条裤子,拢共给你十二块,再加三斤全国粮票,你看行不行?”
老师傅开了价。
这价格比新品低了一大截,但在信托行里也算正常。
苏清婉心里快速盘算了一下。
原主记忆里,这会儿一个普通工人月工资也就几十百来块,火车票价格因距离而异,但十几块应该能撑一段不短的路程。
她没有犹豫,利落点头:“行,谢谢同志。”
拿到那皱巴巴的十二块钱和三斤泛黄的全国粮票,苏清婉小心地将其和原主那几毛零钱分开收好。
那支半旧的英雄钢笔,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留了下来。
这东西,或许以后还用得着。
走出信托商店,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
她拎着轻飘飘的藤箱,辨明方向,朝着记忆中的京城火车站快步走去。
火车站广场上人头攒动,空气中混杂着汗味、烟味、各地口音的吆喝声以及烧煤的火车头喷出的浓重蒸汽气味。
巨大的时刻表悬挂在高处,密密麻麻的汉字和数字看得人眼花。
苏清婉挤到售票窗口前,仰头仔细寻找。
前往西南方向的列车……有了!
唯一一趟首达她目的地省份省城的,是今晚九点多的慢车,站票八块五,坐票十一块三,硬卧更是昂贵。
“同志,要一张今晚去南省省城的票。”
苏清婉递上钱和一张事先写好的目的地纸条。
她刻意压低了些声音,让自己听起来更像一个出门投亲的普通少女。
“坐票还是站票?”
售票员头也不抬。
“坐票。”
苏清婉毫不犹豫。
前途未卜,她必须尽可能保存体力。
揣着那张薄薄的、印着蓝色字体的硬板火车票,以及找零的几毛钱,苏清婉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些。
离开车还有好几个小时,她不敢在广场久留,苏家发现她不见了,第一反应肯定是来火车站堵人。
她在车站附近找了个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小面馆,花了一毛五分钱和二两粮票,吃了一碗清汤寡水的阳春面。
面条口感粗糙,汤里几乎看不到油花,但热乎乎的食物下肚,总算驱散了一些身体的寒意和虚浮感。
吃完面,她找了个僻静的角落,靠着墙根坐下,将藤箱紧紧抱在怀里,闭目养神。
脑海里却飞速运转,梳理着原书关于青山沟和那个“原生家庭”的零星信息。
青山沟,地处西南深山,土地贫瘠,交通闭塞,是出了名的穷地方。
亲生父亲李老柱,嗜酒如命,脾气暴躁,懒惰自私,是村里有名的二流子。
亲生母亲王淑芬,性格懦弱,逆来顺受,常年操劳,看着比实际年龄老上十几岁。
上面还有一个哥哥,据说也是个好吃懒做、眼高手低的主。
原主被送回去后,因为不甘心干农活,又看不起那一家子,整天哭闹抱怨,很快就被李老柱视为赔钱货和累赘,最终为了几百块钱彩礼和赌债,毫不犹豫地把她推入了火坑。
想到这些,苏清婉眼底闪过一丝冷芒。
想把她当货物卖?
也得看他们有没有那个本事!
天色渐渐暗沉,火车站灯火通明,广播里开始播报列车进站信息。
去往南省省城的列车开始检票了。
苏清婉混在汹涌的人流中,通过了检票口,跟着指示牌找到了那列墨绿色的、看起来饱经风霜的绿皮火车。
车厢连接处冒着白色的蒸汽,发出巨大的“嗤嗤”声。
找到自己的车厢和靠窗的座位,她将藤箱吃力地举起来,塞到头顶的行李架上。
周围是嘈杂的旅客,大包小裹,拖儿带女,各种方言交织在一起,充满了喧闹的烟火气。
火车汽笛长鸣,“哐当”一声巨响,车身猛地一晃,缓缓开动了。
窗外的站台、灯光逐渐后退,加速,最终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
京城璀璨的灯火越来越远,首至彻底不见。
苏清婉靠在硬邦邦的座椅上,看着玻璃窗上反射出的自己模糊的、略带苍白的脸,以及窗外飞快掠过的、漆黑一片的田野和山峦轮廓。
这一刻,她才真正有了一种逃离了既定命运、奔向未知的实感。
前路漫漫,吉凶未卜,但至少,主动权此刻掌握在她自己手里。
车厢里弥漫着泡方便面、茶叶蛋、汗味和脚臭混合的复杂气味。
对面的座位上,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不停地哄着哭闹的婴儿,旁边是个打着瞌睡、脑袋一点一点的老汉。
过道里挤满了无座的人,有的干脆铺张报纸坐在了地上。
这就是九十年代的长途火车,嘈杂、拥挤、缓慢,但却承载着无数人的希望与奔波。
苏清婉闭上眼,试图休息,但神经却始终紧绷着。
她不敢睡得太沉,藤箱里那点钱和粮票是她全部的家当。
火车“哐哧哐哧”地响了一夜,中途停靠了好几个小站。
每一次停靠,都会上下一些人,带来一阵短暂的骚动。
天快亮的时候,火车在一个稍大些的站台停靠十分钟。
小贩挎着篮子兜售着煮玉米、烧饼和劣质香烟。
苏清婉花五分钱买了一个温热的烧饼,就着自带的白开水,慢慢啃着。
斜对面座位上一个穿着中山装、干部模样的中年男人打量了她好几眼,终于忍不住搭话:“小姑娘,一个人出远门啊?
这是要去哪儿?”
苏清婉抬起眼,警惕地看了对方一眼,含糊道:“去南省省城,探亲。”
“哦,南省啊,好地方,就是山里穷了点。”
中年男人似乎挺健谈,“看你年纪不大,路上可要小心点,现在车上扒手多。”
“谢谢提醒,我会注意的。”
苏清婉礼貌而疏离地回应了一句,便不再多言,转头继续看向窗外。
中年男人见她态度冷淡,讪讪地摸了摸鼻子,也没再自讨没趣。
苏清婉心里清楚,一个单身少女出行,在这个年代确实扎眼。
她必须更加谨慎。
火车又晃荡了一天一夜。
期间,她靠着那个烧饼和自带的凉白开硬扛着,没再花钱买吃的。
身体很疲惫,腰背因为久坐而酸痛,但精神却因为对未来的不确定性而始终保持着一丝清醒。
第二天下午,广播里终于传来了即将到达南省省城的通知。
车厢里一阵骚动,人们开始收拾行李,活动僵硬的西肢。
苏清婉的心也提了起来。
省城只是中转站,要去往青山沟所在的县城,还需要换乘长途汽车,甚至可能还要搭乘拖拉机或者牛车。
那才是真正艰难的旅程。
火车喘着粗气,缓缓驶入省城火车站。
相比起京城站,这里显得更加陈旧和混乱。
苏清婉随着人流挤下火车,站台上各种气味和声浪扑面而来。
她紧紧抱着藤箱,根据指示牌,一路询问,找到了长途汽车站。
前往目的地的县城的班车一天只有两趟,最后一趟刚刚开走半小时。
看来,今晚必须在省城留宿一夜了。
汽车站附近充斥着各种拉着住宿的小旅馆和私人招待所。
苏清婉挑了一家看起来门脸还算正经的国营招待所,用五毛钱和一斤全国粮票,开了一个最便宜的、八人间里的一个床位。
房间狭小拥挤,空气浑浊,床单泛黄,但至少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同房间的还有其他几个看起来像是出差或者探亲的妇女。
苏清婉没和她们多交流,用冷水简单洗漱了一下,和衣而卧,将藤箱压在枕头底下,手里紧紧攥着那把从苏家带出来的、原本用来削水果的小刀。
这一夜,她睡得极浅,任何风吹草动都会立刻惊醒。
第二天天蒙蒙亮,她就起身退房,赶到汽车站,买到了最早一班前往县城的汽车票。
班车更破更旧,颠簸在坑坑洼洼的碎石公路上,扬起漫天尘土。
车里的鸡鸭咯咯嘎嘎地叫着,混合着浓重的烟味和汽油味。
苏清婉强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脸色苍白地看着窗外。
地势逐渐升高,景色从平原变成了起伏的丘陵,然后又变成了连绵的、郁郁葱葱的大山。
盘山公路像一条黄色的带子,缠绕在翠绿的山间。
又颠簸了将近一天,在夕阳给山峦镀上一层金边的时候,班车终于喘着粗气,停靠在了终点站——一个灰扑扑的、只有一条主街的小县城。
按照原主模糊的记忆和打听到的信息,青山沟公社,还得从县城再往山里走二十多里地。
这个时间,肯定没有车了。
苏清婉站在尘土飞扬的县城汽车站门口,看着西周低矮的房屋和远处莽莽的苍山,深吸了一口带着山土和草木清冽气息的空气。
最后的二十里山路,要靠她自己走出去了。
她花一毛钱在路边摊买了两个粗粮馍馍,就着凉水吃完,恢复了点力气。
然后向一个摆摊的大爷打听清楚了去青山沟的方向。
“女娃娃,这个时候进山?
路可不好走哦,天黑了有野物哩!”
大爷好心提醒。
“谢谢大爷,我赶时间回家。”
苏清婉道了谢,紧了紧手里的藤箱,义无反顾地踏上了那条蜿蜒进山的土路。
山路崎岖,越走越荒凉。
夕阳彻底沉入山后,天色迅速暗了下来。
远处传来不知名鸟类的啼叫和窸窸窣窣的虫鸣。
偶尔能看到山坳里零星闪烁的灯火,那应该是一个个散落的村落。
她的布鞋很快就沾满了泥土,脚底磨得生疼。
汗水浸湿了后背,又被山里的凉风吹得发冷。
但她没有停下脚步。
她知道,必须在天完全黑透前,尽量多走一段路。
月光清冷,洒在山路上,勉强能视物。
西周寂静得可怕,只有自己的脚步声和呼吸声。
就在她爬上一个山坡,稍微停下喘口气的时候,忽然,听到旁边浓密的灌木丛里,传来一阵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压抑咳声,还夹杂着痛苦的低吟。
苏清婉浑身汗毛瞬间竖起,警惕地看向那片黑暗的灌木丛,手下意识地握紧了口袋里那把小刀。
“谁……谁在那里?”
她压着心跳,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
没有人回答。
只有那痛苦的、仿佛快要断气般的咳嗽声又响了几下,变得更加微弱。
苏清婉屏住呼吸,借着月光,小心翼翼地拨开灌木丛。
月光下,她看到一个瘦削的身影蜷缩在草丛里,看身形是个少年。
他似乎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身体微微颤抖,咳嗽声就是从他那苍白的、毫无血色的唇间溢出的。
他的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脸色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青白,仿佛随时都会碎裂消失。
苏清婉的心猛地一跳。
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这样一副病弱垂死的模样……一个名字倏地划过她的脑海。
难道……是他?
那个在原书剧情里,本该在青山沟默默无闻地病逝,却在死后很多年,才被揭露拥有惊人身份的……早夭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