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农村,见到从城市回来的孩子,无非是看看老人,或是过年了吃团圆饭。
很少见到有她那样离开城市的生活,回到这个穷乡僻壤的地方,干着农活挥洒汗水。
我仰望着天空,夏日的骄阳将天烤得发白。
阳光像一把无形的利刃,穿透我单薄的身躯,连魂魄都被蒸发殆尽。
趁着奶奶去邻家串门的空当,我将那把老旧的摇椅拖进树荫里,蜷缩在光阴与光阴交错的缝隙中,这一刻,是我人生无趣日常里最奢侈的慰藉。
举起手机,镜头对准云。
那些蓬松的云朵像是被揉碎的棉絮,又似未及写完的诗行,被随意抛洒在蔚蓝的稿纸上,连同树影间漏下的细碎阳光,蝉鸣的韵律,以及这个漫长夏日……“有人吗?”
温柔的声音闯进我的日常,我有些不满,晃了晃摇椅,最终还是走出院,看到了站在门口,有些无措的女人。
“你找谁?”
见到我,她立刻露出甜美的笑容,笨拙地拎起水果,笑着说:“我叫温卓然,是最近搬来的!”
“我叫陈悦蓉,奶奶……奶奶不在家,只有我一个人。”
看她这样子,应该是串门来的,我正准备邀请她进来,她却说自己还有事,要我帮忙向奶奶问声好。
我淡淡应了一句,看着她离开,才拎起水果,走进屋里。
水果袋里是几颗饱满的水蜜桃,我拿起一颗,指尖立刻沾上清甜的香气。
这显然不是镇上集市能买到的货色,倒像是从城里精心挑选带来的。
温卓然……我默念着这个名字。
她的笑容太明亮,和这里灰扑扑的瓦房、晒得发蔫的野草格格不入。
傍晚,奶奶散步回来,篮子里装着邻居塞的小葱。
我把温卓然的事告诉她,她拿起桃子端详,突然笑了:“这丫头,明天你拿点橘子送过去,就当做回礼了。”
夜里,我躺在床上,听见窗外的蟋蟀叫得格外响亮。
温卓然的笑脸又浮现在眼前……那种笑容,像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暖意,让人心里首痒痒。
第二天,我来到这一年未曾有过人的空房子里,推门而入,我看到她穿着简单的纯黑T恤和浅蓝牛仔裤,搬了张桌子,坐在院中静静翻着手机。
见到是我,她面露喜色,急忙迎了上来,思索片刻便说:“你是昨天的……陈悦蓉吧!”
“是……”我简单回了一句,“奶奶让我送些橘子来。”
温卓然的脸上藏不住事,似乎什么心情都表现在其中,她的笑容越发灿烂,接过橘子,就拉着我坐下。
“我正好在泡茶,你也喝一点吧。”
我简单环顾西周,原本杂草丛生的空地己经被清理干净,角落放了些工具,一张原木色的小方桌摆在中央,上面放着茶具。
被她拉着坐下,我轻轻开口:“泡茶?
从大城市来的人不都是喜欢喝饮料吗?”
温卓然愣了一下,随后爽朗地笑出声来,为我倒好茶才继续说:“体验田园生活不就是要喝茶才好吗?”
我就说,真是个怪人。
我抿了一口茶,苦涩中带着回甘,我不会品茶,只能装作什么都懂的样子,轻轻点头,随后看着她问:“听说你是大城市来的?
为什么要搬过来?”
温卓然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茶杯边缘,阳光在她的睫毛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可能是因为...这里的时间走得比较慢吧。
我的人生太快了……快到我己经忘了,忘了怎么生活,忘了怎么呼吸……“我怔怔地看着她,她的目光穿过我,仿佛落在某个遥远的时空。
蝉鸣声突然变得刺耳,阳光灼烧着我的后颈,可她的侧脸却像浸在凉水里,泛着微微的冷光。
不知道如何接话,我只好一口口地喝着茶。
突然,我透过窗子发现屋里虽然还没有什么像样的装饰和家具,书柜上却摆满了书,收拾的看起来一尘不染,我收回眼神,放下茶杯问:“你看过很多书吗?”
顺着我的目光,温卓然的眼神软了下来,带着笑意,拉着我走进屋里。
书柜上的书整整齐齐,她炫耀似的向我展示那些封存着一个个世界的容器,最后我的视线定格在一个看起来比较旧的书上,上面的西个字引起了我的注意。
“百年孤独?”
温卓然的眼神温和的像一湾春水,伸手取下《百年孤独》,打开书,坐在椅子上,依旧是那副笑容,她看着我说:“要听我讲一讲吗?”
我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温卓然的手指轻轻抚过泛黄的书页,阳光透过窗户斜斜地打在她的侧脸上,为她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
她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某种神秘的韵律。
我听的入神,却见她合上书,问道:“今天就到这里吧。”
我这才看到屋外己经渐渐发暗的天空。
“下次……下次我们再一起读书吧?”
她的笑容慢慢漾开,如同墨滴入水,从眼眸开始荡漾,逐渐漫过整张脸庞。
我只感觉整张脸发烫,含糊不清地说着“好……好吧。”
后快步离开。
回家的路上,我的脑海里全是她读故事时的样子,恐是夏日的夕阳太过滚烫,竟将我的心也一同融化。
回到院中,奶奶在择菜,听到动静便抬头看我:“橘子送到了?
““嗯。
“我含糊地应着,逃也似的走进房间,扑进柔软的被中。
夜深,我却辗转难眠,清冷的月光洒在床前。
我反复回想着今天听到的那个关于冰块的故事,回想着温卓然说“孤独“时微微颤抖的嘴角,清风般的语气,手指捻着书页轻轻翻过,却在我心中折下一角……隔天,我装作路过,走进她的院子,温卓然依旧是那样,坐在方桌前喝着茶刷手机,体验她所谓平静的田园生活。
“嗨。”
她看见了我。
“今天……”我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口。
她的眼神似乎看透了我,似笑非笑地,站起身:“今天还要听故事吗?”
我不好意思地点点头,随着她走进屋子,早晨的阳光将她屋中的一切映得发光,就连尘埃也如金粉般漂浮。
温卓然抽出那本《百年孤独》,泛黄的书页在她指尖沙沙作响。
她将面前的椅子轻轻向她那里拉了拉,木质椅腿在砖地上磨出细微的声响。
我屏住呼吸坐下,两人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她说话时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耳朵。
我望着她开合的唇瓣,那些文字从她舌尖滚落,却奇妙地在我心里生根发芽。
渐渐地,我的意识开始漂浮,仿佛灵魂被她的声音牵引着,穿过田地、穿过雨季、穿过蝉鸣、穿过无尽的令人心旷神怡的夏日,最后停驻在她翻动书页的指尖,似乎那里栖息着一小片阳光。
蝉鸣远了,风也静了。
这一刻,连时间都慢下脚步,心甘情愿地凝固在她抑扬顿挫的语调里。
突然,一点声响传入我的耳中,我和温卓然都停了下来,蝉鸣彻底消失,风开始凛冽呼啸,时间也开始流逝,第一滴雨砸在窗上时,温卓然合上书,走到门前,雨点越来越密,打湿了她伸出的手臂,她仰起脸,任凭雨水冲刷手臂。
“你不觉得在下雨的时候冲进雨中那种感觉……会很开心吗?”
温卓然笑说。
真是个怪人。
“那样会感冒的。”
我别过脸,盯着雨滴,“像是疯子会做的事……”温卓然大笑着,目光始终停留在这场晴雨里:“那又怎么样?
规矩太多了,偶尔疯狂一次才会有活着的感觉。”
我学着她的样子伸出手掌,雨水立刻在掌心汇聚成小小的水洼。
冰凉的水珠顺着指尖滚落,沿着我的手臂蜿蜒而下,在手肘处悬成晶莹的水滴,坠入泥土。
这刺骨的凉意让人战栗,却又像一剂清醒药,将我无趣的夏日冲刷干净。
温卓然忽然高高举起双臂,十指张开如绽放的花瓣,她的脖颈拉出优美的弧线,整个人像一株渴水的植物般舒展。
雨滴穿过她的指缝,溅起细小的水花,仿佛要接住的不是雨水,而是整个天空坠落的星辰。
雨停后,我们站在院子里,遍地是天空的碎片,温卓然突然说:“城市也会下雨,只不过那些雨滴……会把人心打的千疮百孔……”我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偷偷看着她的眼睛,就像两处春池,却非映着破碎的天空,而是整个天空。
不知为何,我咽下口水,不敢再看下去,只能低下头,轻声说:“下完雨……路不好走,我要先回家了!
“那好,明天……”她还没说完,我就己经走远了。
回到家,奶奶看到我,还是习惯性问了一嘴:“没有淋湿吧。”
我简短应了一声,换好衣服,吃完饭就赶紧睡了。
“干嘛睡这么早?”
奶奶问。
“跑累了。”
奶奶也不多问,去忙自己的事了。
第二天,我早早的醒了,自己胡乱吃了两口剩菜,轻手轻脚地穿好衣服,生怕惊醒了睡梦中的奶奶。
推开铁门,门轴发出细微的***,似乎将还未睡醒的清晨惊醒。
走上熟悉的道路,尽头便是温卓然的家,我慢慢走过泥泞的水坑,捡来的树枝上黏黏糊糊的,混着树皮和奇怪的触感,轻轻打在水坑中,搅碎了一池晨光。
离她家越来越近,我的速度也越来越快,最后开始奔跑起来,我越跑越快,风在耳边唱着清亮的歌。
田间的稻穗拂过小腿,沾湿了裤脚。
脚下的泥土松软潮湿,我的每一步都留下清晰的脚印,风从耳畔掠过,带着泥土的芬芳,我感觉自己像一片不安分的叶子,迎风飞舞,我的心跳随着脚步越来越快,仿佛要挣脱胸腔的束缚。
我站在院门前,突然不知该如何解释这清晨的造访。
推开门,温卓然正睡眼惺忪地走出门,看到是我,露出一个堪比晨光的温暖的笑容。
裤腿蹭到的水渍还未干透,我喘着粗气,那颗不安分的心正剧烈跳动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奔跑,还是因为此刻她站在晨光中望着我的样子。
“这么早?”
“吃饭了吗?”
她点点头,问:“今天还要读书吗?”
我激动地跑到她面前,对她说:“今天,带你出去玩!”
拉着她的手,我们漫过小路,一同细数繁花,我们攀上老树,一同踏入小溪,我们陪伴彼此,一同扑进这阵由夏日的清风与细雨编织成的温柔之中。
你说我的夏天吗?
刺眼的阳光,不绝的蝉鸣,千篇一律的天空,一成不变的日常……嗯……你说她?
不,她为我带来的阳光,不属于我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