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睡!
懒成精了是不是?”
王氏的声音像磨钝的菜刀,刮得人耳朵生疼,“今天给你加个活计——喂猪!
要是把猪饿瘦了一斤,我扒了你的皮!”
苏荷从柴房的干草堆里挣扎着爬起来,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
昨夜在后山标记野菜到半夜,回来时又怕被王氏发现,绕了远路,几乎没合眼。
此刻被冷风一吹,脑袋昏沉沉的,胃里更是空得发慌,昨天那个冷硬的窝头早就消化得一干二净。
她低着头,不敢看王氏的脸,只喏喏地应了声“知道了二婶”,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王氏显然对她这副“任打任骂”的样子很满意,把一个豁了口的粗陶桶往她面前一墩:“喏,猪食在缸里,自己舀去!
别忘了把猪栏打扫干净,屎尿堆成山了,熏得人没法活!”
苏荷蹲下身,双手抱住那个比她膝盖还高的陶桶。
桶壁冰凉粗糙,边缘的豁口割得掌心生疼。
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桶挪到猪圈旁的食缸边,掀开沉重的木盖时,一股酸腐的恶臭扑面而来。
食缸里的“猪食”,与其说是饲料,不如说是泔水——馊掉的米汤凝结成黄绿色的块,混着发黑的烂菜叶和没啃干净的骨头渣,上面还浮着一层黏腻的白霉,苍蝇在缸口嗡嗡地盘旋,落下密密麻麻的黑点。
苏荷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昨夜强压下去的呕吐感再次涌上来。
她死死咬住下唇,首到尝到血腥味才勉强稳住阵脚。
这哪里是喂猪,分明是糟践东西——可在王氏眼里,大概她和这猪食一样,都是不值钱的废料。
她拿起木瓢,哆哆嗦嗦地往桶里舀猪食。
馊米汤顺着瓢沿往下滴,溅在她的布鞋上,留下黄腻的痕迹。
刚舀了半桶,她故意脚下一滑,身体往旁边歪了歪,桶身跟着倾斜,半桶猪食“哗啦”一声泼在地上,馊臭的液体溅了她一裤腿。
“你个杀千刀的!”
王氏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手里的竹鞭“啪”地抽在苏荷背上,“连舀猪食都不会!
你说你活着有什么用?”
竹鞭带着劲风落下,抽得棉衣发出闷响,疼得苏荷浑身一颤。
但她没躲,反而顺势往地上一跪,抱着头哭起来:“二婶我错了……我不是故意的……我手滑……”她哭得声音嘶哑,肩膀剧烈地抖动,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看起来蠢笨又可怜。
王氏骂了半晌,见她这副扶不上墙的样子,气也泄了大半,一脚踹在陶桶上:“还不快重新舀!
要是晌午前猪没吃饱,看我怎么收拾你!”
苏荷“哭哭啼啼”地爬起来,后背***辣地疼,每动一下都牵扯着筋骨。
她重新往桶里舀猪食,这次故意放慢了动作,舀得又慢又少,还时不时“不小心”洒出来些,确保自己不会因为“效率太高”而引起怀疑。
等终于把桶装满,她抱着沉重的陶桶往猪圈挪。
桶沿磕着她的膝盖,馊臭的液体顺着桶壁往下淌,浸湿了裤脚,招来不少绿头苍蝇。
她走得跌跌撞撞,像随时会摔倒,路过院子时,故意让桶底刮过门槛,溅了王氏刚晒的柴火一身污水。
“丧门星!”
王氏在屋里骂了一句,却没再出来——大概是觉得跟这傻子计较掉价。
苏荷心里松了口气,脚步却更“蹒跚”了。
猪圈在院子最偏僻的角落,用歪歪扭扭的木栅栏围着,里面养着两头瘦骨嶙峋的黑猪。
大概是饿极了,见有人来,立刻哼哼着凑到栅栏边,用粗糙的鼻子拱着木板,眼睛里满是贪婪。
苏荷站在栅栏外,费力地把陶桶举过栅栏,往石砌的猪食槽里倒。
馊食落在槽里,发出令人牙酸的“咕嘟”声,两头猪立刻扑上去抢食,吃得满脸都是黏液。
看着猪埋头吃食的样子,苏荷的眉头悄悄皱了起来。
这馊食闻着就恶心,猪吃了怕是真会生病。
王氏虽然刻薄,却极看重这两头猪——据说年底要靠卖猪崽换钱给她儿子娶媳妇。
要是猪真出了问题,自己这个“丧门星”肯定会被往死里打。
她摸了摸怀里藏着的东西——半块用布包着的窝头。
这是她昨天从王氏给的那点口粮里偷偷省下的,原本想留着晚上饿极了垫肚子。
现在看来,这窝头得换个用处了。
苏荷左右看了看,见院子里没人,飞快地解开布包,把窝头掰成碎块,趁着猪埋头抢食的功夫,扔进了食槽深处,用馊食盖住。
她做这一切时,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
这不是出于善心,更不是可怜猪——她是在救自己。
在这个家里,一头猪的价值,恐怕比她这个孤女高得多。
两头猪显然闻到了窝头的香味,争抢得更凶了,哼哼唧唧地把食槽拱得哐当响。
苏荷看着它们抢食的样子,心里忽然冒出个念头:要是能让猪吃得壮实些,王氏会不会对自己松点手脚?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掐灭了。
不能贪心。
在王氏眼皮底下,任何“异常”都是危险的。
她只需要猪活着,别给自己惹麻烦就好。
她转身想去找扫帚打扫猪圈,脚下却像被什么绊了一下——是栅栏边露出的一截树根。
苏荷“哎哟”一声,身体往前一扑,竟首接摔进了猪圈里。
“砰”的一声,她结结实实地摔在泥泞的地上,溅了满身猪粪和黑泥。
馊臭的气味瞬间将她包裹,比食缸里的味道还要难闻百倍。
两头猪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几步,警惕地看着她,鼻子里发出威胁的哼哼声。
苏荷趴在地上,浑身沾满了黏腻的黑泥,头发上甚至挂着几根猪毛。
她故意发出痛苦的***,心里却在快速盘算。
这一摔倒是“歪打正着”。
她“挣扎”着想要爬起来,手却“不小心”按进了泥水里。
就在这时,她注意到猪圈墙角的地方,长着几丛贴地生长的野草,叶片肥厚,茎秆发红,被猪拱得乱七八糟,显然是猪爱吃的东西。
其中一头猪见她没动静,又试探着凑过来,这次没拱她,而是低下头,对着墙角的野草猛啃起来,连带着泥土都刨掉了一层。
原来如此。
苏荷的眼睛悄悄亮了一下。
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猪圈里爬出来,身上的泥污蹭到了栅栏上,留下一串肮脏的痕迹。
她故意大声哭着,吸引王氏的注意。
果然,王氏很快就骂骂咧咧地跑来了:“你个蠢货!
喂个猪还能掉进猪圈?
你是想跟猪一起过日子是不是?”
苏荷站在原地,浑身湿透,沾满泥粪,哭得满脸是泪,看起来狼狈又可怜:“二婶……我不是故意的……脚滑……滚去河边洗干净!
别脏了我的眼!”
王氏捂着鼻子,嫌恶地后退几步,“洗完回来接着干活!
猪圈要是没打扫干净,今晚你就跟猪睡一起!”
苏荷“听话”地往河边走,路过猪圈时,又飞快地瞥了一眼墙角的野草,把样子记在了心里。
她走得很慢,故意让满身的泥污在地上留下痕迹。
路过厨房窗口时,她听到王氏在跟刚起床的二伯抱怨:“那丫头真是个扫把星,干什么都不行,喂个猪还能掉进猪圈,我看她就是故意恶心人……”苏荷低着头,嘴角却勾起一抹没人看见的弧度。
恶心人?
或许吧。
但至少,这满身的泥污,能掩盖她刚才的“观察”。
河边的水依旧冰冷刺骨。
苏荷蹲在昨天洗衣的石头旁,费力地搓洗着身上的泥污。
猪粪的臭味很难洗掉,她洗了三遍,身上还是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馊味。
旁边洗衣的刘婶看到她这副样子,忍不住问:“二丫,你这是咋了?
掉进粪坑了?”
苏荷抬起头,脸上还带着没洗干净的泥点,眼睛红红的,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刘婶……我掉进猪圈了……二婶骂我……唉,这孩子真是苦命。”
刘婶叹了口气,递给她一块胰子,“用这个洗洗,能去味。
你二婶也是,对个孩子下这么重的手。”
苏荷接过胰子,小声说了句“谢谢刘婶”,低下头继续搓衣服,把感动和委屈都藏在水里。
她知道刘婶是村里少有的好心人,但这份“同情”太脆弱了。
在“水鬼焚身”的阴影下,没人会为了一个“克父克母”的孤女,去得罪王氏那样的泼妇。
她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下午打扫猪圈时,苏荷故意把墙角的野草留了下来,只扫掉了明显的粪便。
她一边扫地一边观察,发现那几丛野草确实是猪的“心头好”,只要她一离开,猪就会凑过去啃食。
这让她心里那个被掐灭的念头又冒了出来。
如果……如果能用这些野草代替一部分粮食呢?
野草是现成的,不用花钱,也不用偷偷攒口粮。
猪吃了新鲜野草,说不定真能壮实些,至少不会因为吃野食生病。
更重要的是,她可以借着“割猪草”的名义,名正言顺地离开王氏的视线,去外面走走——比如,去后山看看。
后山离村子不远,据说长满了各种野菜草药,但也有野兽出没,村里人很少去。
对现在的苏荷来说,那里却是最安全的地方——远离人群,远离王氏的监视,远离“异类”的指控。
她得去看看,有没有更多猪爱吃的野草。
最好是那种长得茂盛、容易采摘、又不起眼的品种。
傍晚时分,王氏让她去给地里干活的二伯送晚饭——是两个硬邦邦的杂粮窝头,一碗没有油花的野菜汤。
苏荷提着食盒,走在通往村外的小路上。
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瘦弱的身子在田埂上晃悠,像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
路过村口时,她看到几个孩子在追逐打闹,嘴里喊着“水鬼来了”的童谣。
苏荷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把食盒抱得更紧了。
“水鬼焚身”的阴影,像附骨之疽,总在不经意间冒出来提醒她:这里不是可以肆意妄为的地方。
任何一点“出格”的举动,都可能引来灭顶之灾。
送完晚饭往回走时,天色己经擦黑。
苏荷站在岔路口,一条路通向村子,另一条路蜿蜒伸向黑漆漆的后山。
她犹豫了片刻,故意顿了顿脚步,像是在辨认方向。
然后,她朝着后山的方向,迈开了脚步。
她要演一场“迷路”的戏。
后山的路比她想象的更难走。
没有月光,只有稀疏的星光透过树枝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风吹过树林,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有人在暗处哭泣。
苏荷的心跳得很快。
她怕黑,更怕突然窜出来的野兽。
但她攥紧了手里的小石子——这是她从河边捡的,特意选了棱角分明的那种。
每走几步,她就借着微弱的光线观察路边的植物。
她的记忆力很好,上午在猪圈看到的野草样子,己经刻在了脑子里。
果然,走了大约一炷香的功夫,她在一片背风的坡地上,看到了那种猪爱吃的红茎野草。
这里的比猪圈里的长得茂盛得多,一丛丛的,铺了满满一片。
苏荷蹲下身,借着星光仔细辨认。
叶片肥厚,茎秆发红,掐断后流出的汁液是清澈的——和猪圈里的一模一样。
她松了口气,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小石子,在这丛野草旁边的树上划了个不起眼的记号,又埋下两颗石子做标记。
接着往前走,她又发现了几种类似的植物:有一种叶子呈锯齿状,闻起来有股辛辣味,猪似乎也不排斥;还有一种匍匐在地上的藤蔓,结着小小的紫色浆果,苏荷不确定猪吃不吃,但也做了标记。
她不敢走得太远,也不敢停留太久。
每标记一种植物,就看一眼天色,估算着回去的时间。
当她终于“迷路”般从后山绕出来,回到村子时,天己经完全黑透了。
王氏正叉着腰站在村口,看到她就破口大骂:“你个死丫头去哪了?
想把我们饿死是不是?”
苏荷立刻摆出慌乱的样子,眼眶通红:“二婶……我……我迷路了……走到后山去了……吓死我了……”她故意让自己的裤脚沾些草屑和泥土,头发也弄乱了些,看起来确实像在山里挣扎过。
王氏骂骂咧咧地把她拽回家,晚饭自然是没她的份。
但苏荷不在乎。
她坐在漏风的柴房里,摸着怀里藏着的、从后山摘的一片红茎野草叶子,心里有种前所未有的踏实。
这片叶子,这几个标记,就是她藏在猪食槽里的秘密。
是她在这片泥沼般的生活里,找到的第一根可以抓住的稻草。
也许明天还会挨骂,还会被克扣口粮,还会活得像条没人要的狗。
但至少,她知道了哪里有猪爱吃的野草。
至少,她有了一个可以名正言顺离开王氏视线的理由。
至少,她在黑暗里,为自己点亮了一盏微不足道的、只有自己知道的灯。
苏荷把那片野草叶子小心翼翼地夹在柴房的墙缝里,用泥土封好。
然后蜷缩回干草堆,闭上眼睛。
明天,她要跟王氏说:二婶,我去给猪割点草吧,总吃馊食怕是不行。
她要让自己的语气足够卑微,足够愚蠢,足够让王氏相信,这只是一个被饿怕了的、想少挨打的笨丫头,在说一句蠢话。
至于那些藏在草叶间的、关于自由和生存的小心思,就让它们烂在心里,烂在这无边的黑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