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外,天地被简化到极致,只有粗粝的黄与眩目的蓝,一种容不下丝毫暧昧的绝对。
陈砚靠着窗,掌心的疤痕在干燥的空气里隐隐发烫。
周远安闭目养神,皱纹里仿佛还嵌着二十年前的黑沙。
艾琳娜正襟危坐,膝上摊着考古报告,金发一丝不乱,与窗外狂野的世界格格不入。
还有另一辆车,不远不近地跟着。
里面坐着顾明远和他的团队,装备精良,目的明确,像嗅到血腥味的鬣狗。
黑沙遗址袒露着它的伤口。
巨大的雅丹地貌被风蚀成嶙峋的怪态,仿佛无数凝固的痛苦呐喊。
考古队的临时营地像几片微不足道的落叶,随时会被这苍茫吞没。
核心区的发掘现场,气氛凝重。
一座半塌的石窟入口,像被巨斧劈开的颅骨,幽深,沉默,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就是这里。”
老周的声音干涩,他指着洞口那些绝非自然形成的规整凿刻,“我们当年……只到了外室。”
手电的光柱刺入黑暗,如同探入时间的腹腔。
空气里弥漫着尘土和一种极其微弱的、类似檀香混同金属锈蚀的奇异气味。
洞壁开始出现模糊的壁画。
创世的恢弘,伊甸的丰饶,但所有的线条都扭曲着,躁动不安地流向洞穴深处。
光斑定格。
中央,是一棵树。
树干雄浑,却诡异地呈现出两种截然相反的质感:一半光滑如镜,甚至能模糊映出人的倒影;另一半粗糙如砺,布满了尖锐的凸起和深刻的裂纹,仿佛经历过无数劫难。
树冠如盖,枝叶纠缠,结着明暗两种色泽的果实,但它们——共享着同一根粗壮的、脉搏般搏动着的果柄。
树下,最初的人赤身站立,仰望着树冠,眼神是动物般的澄明,一种未被“知”所污染的纯粹。
下一幅:他摘下了那枚暗色的果实。
汁液如浓稠的墨,又似干涸的血,染上他的唇角。
紧接着:他的眼神变了。
惊惧、惶恐、自我审视——那目光,穿越千年时空,依然像淬毒的冰锥,精准地刺中了每一个观看者的灵魂。
他正疯狂地用巨大的树叶遮蔽自己的身体,动作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羞耻与恐慌。
壁画旁,是一行古老的叙利亚文注脚,艾琳娜下意识地轻声念出,声音在死寂的石窟中激起空洞的回响,仿佛千年前的判词:“智慧初现,罪始生焉…”老周喃喃,像是说给自己听:“看到了吗?
第一个动作,不是偷窃,不是背叛,是…遮掩。”
陈砚感到喉头发紧。
他忽然近乎绝望地理解了父亲日记里那句“园中央是一颗心”。
这棵树,就是人心的外显。
知善恶的智慧之光,照亮的第一件事物,不是外界的奥秘,而是自我的不堪。
于是,羞耻之心诞生,罪随之而来。
“轰——”侧后方传来一声闷响,伴随着碎石滑落的声音。
顾明远的人用专业工具,粗暴地炸开了壁画旁一处被巧妙封死的暗门。
“多谢诸位专家带路,尤其是您,周老先生。”
顾明远从阴影中踱出,西装革履与周遭的原始洪荒形成尖锐讽刺。
他手中拿着的,正是一份根据陈砚父亲日记中其他线索推导出的辅助定位图。
“历史的真相,总是青睐更有准备的人,不是吗?”
他微笑着,眼神却冰冷如戈壁的夜,掠过艾琳娜紧紧护住的壁画拓印设备,掠过老周瞬间苍白的脸,最后落在陈砚身上。
“真正的果实,就由我来摘取了。”
混乱中,陈砚看到顾明远粗暴地推开试图阻拦的老周,而艾琳娜的第一反应,竟是扑向墙壁,用身体护住那幅“单树双果”的壁画,对身边发生的争夺恍若未闻。
陈砚扶起踉跄的老学者,拇指死死按着自己腕间那道灼热的疤痕,看着眼前的一切:掠夺者的贪婪,守护者对“正统”的执念,老者的无奈与深藏的恐惧……一个冰冷彻骨的念头,如闪电般劈开他的脑海:所谓的“分别心”,其最深的毒刺,并非仅是区分善恶,更是这种在关键时刻,将“自我”与“他者”、“目标”与“人性”、“占有”与“敬畏”彻底割裂并对立起来的执念。
顾明远选择了欲望,艾琳娜选择了教廷,他们都“分别”得如此彻底,如此义无反顾。
而父亲的“羞”,或许正是拒绝这种非此即彼的割裂,从而痛苦地、孤独地承受了全部真相的重压。
暗门后,并非堆满黄金的宝库,只有一个小小的石龛。
里面没有金匮玉匣,只静静地躺着一卷色泽暗沉、仿佛与石头融为一体的皮卷。
顾明远眼中闪过极度炽热的光芒,伸手抓向它——(第三章 完)本章经典句: “人心的荒漠,总是比世界的荒漠,更早一步吞噬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