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夏日雨后的校园一角，像被谁打翻了的调色盘，浓绿、亮黄、腥红混在一起，
顺着排水沟汩汩地流着。裴夏雪站在教学楼拐角的阴影里，
用食指压住裙角——白棉布上那一枚指甲盖大小的血迹，她数着心跳，
一、二、三……数到七，血迹仍向外晕，像是不肯合拢的沟壑。“你流鼻血了？
”声音从头顶砸下来，透着夏日的暖，又似带着雨珠的凉，裴夏雪抬头，
袁冬婵撑着一把透明伞，伞骨上挂着一枚细小的彩虹。她左手拎着刚领的新校服，
右手把伞往裴夏雪那边倾，肩膀瞬间被雨打出深色圆点。裴夏雪没应声，只是捏住鼻梁，
头微微后仰着，这个动作她熟，像是背公式一样精准：抬头三十度，压迫五分钟，
期间不能说话。袁冬婵却蹲下来，把伞柄往墙缝里一插，空出两只手，
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淡蓝色手帕，手帕角上绣着一只蹩脚的兔子，
耳朵一长一短。“呐，干净的，我阿嬷洗的，用了半袋洗衣粉呢，保证无菌！”她声音轻快，
像在播报天气预报，裴夏雪瞥了一眼，没有接。血滴下来，砸在鞋尖，开成一朵更小的梅，
袁冬婵“啧”了一声，忽然伸手，指尖碰到夏雪冰凉的上唇，像触碰到一只受惊的猫。
“别动。”她声音低下去，带着不容拒绝的暖，手帕被揉成长条，轻轻塞进裴夏雪鼻腔，
呼吸间立刻充盈着洗衣粉和阳光混合的味道，像被塞进刚晒过太阳的棉被。血止得很快，
裴夏雪把伞往袁冬婵那边推了推，两人肩膀贴肩膀，站在不足一平米的干燥里，
雨线斜斜切过，世界像被装进一个落满灰尘的玻璃缸。“谢谢。
”裴夏雪的声音像是冰棱掉在瓷盘里。袁冬婵笑，眼尾弯成桥，“你欠我一次呦。
”二后勤处因为维修，临时设在了图书馆旁边，要穿过一条废弃的空中走廊，
雨敲在铁皮顶上，咚咚咚的像无数细小的鼓，走廊尽头，一扇窗被风撞开，白纱帘翻飞，
像投降的旗。领书窗口排满人，汗味、雨味、新书油墨味混成一股奇怪的潮，
裴夏雪将领书单递进去，指尖沾了水，蓝墨字晕成模糊的云，后勤老师啪地甩出一套教材，
书脊砸在地面，扬起细小尘灰。“签字。”裴夏雪弯腰，在表格末尾留下名字：袁冬婵，
三个字像被冻住的溪流，瘦、冷、带着锋利的冰碴，袁冬婵凑过来看，忽然伸手，
指尖覆在她手腕。“你写字真好看。”她声音很小，被雨声盖过，却烫得裴夏雪指骨一颤。
回教室的路上，雨停了，太阳立刻跳出来，像迫不及待要晒干所有秘密，操场积着水，
倒映两片并肩的影子，袁冬婵踩着影子玩，左脚踩裴夏雪的右脚，右脚踩裴夏雪的左脚，
一路走得歪歪扭扭。“你家里……真的什么都不让吃？”她忽然问，眼睛盯着地面，
睫毛在眼睑投下细碎的阴影，裴夏雪“嗯”了一声，没解释，袁冬婵便不再问，
只是把手里的新校服抱得更紧，像抱住一只受伤的猫。三晚自习前，教室灯管嗡嗡作响，
飞虫撞上去，发出细碎的爆裂声，裴夏雪做完最后一套数学卷，抬头，
看见袁冬婵站在讲台旁，和值日生比划着什么，几分钟后，她抱着一只纸箱回来，
箱子用透明胶封得严严实实。“给你的。”她把箱子放在裴夏雪脚边，声音低却亮，
裴夏雪用圆珠笔挑起胶带，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二盒纯牛奶，牌子一样、日期一样，
像列队的士兵。“我问过了，她们说你只带过这个牌子的牛奶。”袁冬婵说，
语气像在解一道方程式，笃定、带着小小的骄傲，裴夏雪没回答，指尖摩挲过牛奶盒，
微凉的水汽渗进指纹。“为什么？”她问。袁冬婵拉开椅子坐下，面对她，膝盖抵膝盖，
“因为你今天流鼻血，我怕你饿，又怕你渴，还怕你回家路上晕。”她顿了顿，
笑出一颗虎牙，“更怕你下次不肯再跟我一起去领书。”裴夏雪垂眼，
把牛奶一盒盒码进抽屉，动作轻得像在摆放易碎的玻璃，最后一盒放进去时，她忽然伸手，
指尖碰到袁冬婵的手背，一触即离。“谢谢。”还是这两个字，却比之前软了一度，
像雪尖上融了薄薄一层。四今年九月的校园，依旧像是烤成一块滚烫的铁板，
蝉声是铁板上的盐粒，跳得人耳膜生疼，运动会上，八百米跑道处，袁冬婵站在起跑线上，
把鞋带系了又解，像在和什么较劲。哨响，人群炸成散弹，第一圈她跑在最前，
马尾甩成鞭子，第二圈速度骤降，脸色白得吓人，裴夏雪站在终点线，手里攥着一瓶冰水，
瓶壁凝满水珠。最后一百米，袁冬婵忽然加速，像被什么追赶，冲过终点那一刻，
整个人直直往前栽，裴夏雪伸手，抱住她，怀里的人滚烫，像刚出炉的瓷，
汗水瞬间浸透了裴夏雪的校服前襟。医务室里，校医说低血糖，又训她为什么不吃饭，
袁冬婵吊着葡萄糖，笑出一脸无所谓，“忘了。”裴夏雪站在床边，用棉签蘸水，
擦她干裂的唇，擦到第三下，袁冬婵忽然抓住她手腕，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裴夏雪，
你别对我这么好。”裴夏雪没抽手，只是用另一只手拧干毛巾，敷在她额头，
“你还欠我一次。”她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得还。”五期末考结束那天，
教室乱成被踢翻的蜂巢。试卷、草稿纸、零食袋满天飞，袁冬婵把书包往肩上一甩，
伸手就扯住裴夏雪的袖口，“走，去个地方。”她们翻墙出校，墙根野草高过膝盖，
叶片边缘锯齿状，割得小腿发痒，袁冬婵走在前，步子轻快，像回到自家后院，半小时后，
抵达一座废弃的游乐园。摩天轮锈成橙红色，悬在半空，像巨大的坏掉的表，
旋转木马漆皮剥落，木马眼睛空洞，却仍昂首挺胸，袁冬婵跳上一只白马，拍了拍马背，
“它叫闪电，我七岁那年来过，它跑最快。”裴夏雪站在下面，仰头看她，
夕阳从袁冬婵背后照过来，给她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像漫画里走出来的剪影。“裴夏雪，
”袁冬婵忽然喊她全名，“我有话跟你说。”风掠过，卷起地上的糖纸，发出清脆的脆响，
夏雪眯眼，看见袁冬婵嘴唇开合，
却什么也没听见——远处风吹过破旧的过山车轨道发出巨大的、钢铁撕裂般的尖叫。
六尖叫声来自现实，也来自记忆。七岁那年，裴夏雪在同样的游乐园走失，
她记得自己穿一条白裙子，裙摆绣一圈细密的梅花，母亲去处理袖口的脏污，
她回头只剩人潮。被人潮推挤着，回过神来只记得自己站在旋转木马前哭，
有个小女孩递给她一只兔子气球，是常在楼下场地玩耍的她。“别哭，我带你找妈妈。
”小女孩比她高半个头，扎羊角辫，声音亮得像铃铛，她们手牵手，
穿过棉花糖摊、穿过碰碰车、穿过鬼屋，最后，
小女孩把她交给了一个穿制服的叔叔旁边焦急的妈妈。“你在这儿等，妈妈马上来。
”看着转身跑掉的她，花裙子飞起来，像只蝴蝶，听着耳边妈妈的声音，鼻尖的消毒水味，
第一次生出了逃避。那是裴夏雪最后一次见她——直到十七岁，再次回到这里，
在这座学校教室后排，袁冬婵把蒸饺递到她面前。七袁冬婵从木马跳下来，
落地时踉跄一步，脚踝传来轻微咔嚓，她皱眉，却不管，一瘸一拐走到夏雪面前，
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票根。“那天，我弄丢了你。”她把票根摊开，边缘磨得发白，
日期却依稀可辨：2009.6.18，裴夏雪低头，看见自己裙角绣的梅花，和当年一样。
“我找了你好多年。”袁冬婵说，声音颤得像风中的蛛丝，“后来在学校看见你，
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她顿了顿，笑，却比哭还难看，“可你好像不记得我。”裴夏雪伸手，
指尖碰到她眼角，那里有一颗细小的痣，和记忆里羊角辫女孩的位置一模一样。“我记得。
”她说，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我记得你给我的兔子气球，记得你叫冬婵，
记得你跑掉时裙子上的向日葵。”袁冬婵的眼泪砸下来，滚烫，落在裴夏雪手背，像火星。
八回程的公交空空荡荡，她们坐在最后一排，车窗开一条缝，风灌进来，
带着雨后的土腥味，袁冬婵靠在夏雪肩上，睡着了，睫毛还湿着，偶尔颤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