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上海的深秋,雨丝细密而冰冷,不像雨,倒像无数根透明的针,
从灰蒙蒙的天幕直刺下来,斜织在摩天大楼冰冷的玻璃幕墙之间,
将整座城市笼罩在一片潮湿而压抑的灰调里。外滩的钟声穿过雨幕,变得沉闷而遥远。
城中顶级的现代艺术馆,“未完成的光”——林笙个人画展的开幕酒会正在举行。衣香鬓影,
觥筹交错,空气里混合着香槟、香水和高档涂料的气息。二十九岁的林笙,今晚的主角,
却像一抹游离的阴影,悄然隐在喧嚣的人群之后。他身着一身简单的黑色西装,
衬得脸色有些苍白,指尖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口袋里一把冰凉而熟悉的调色刀,
仿佛那是他与这个浮华世界唯一的连接点。他的目光穿过晃动的人影,
落在展厅中央那幅最大的画作上——《晨曦》。巨大的画布上,暖黄与钴蓝肆意流淌、碰撞,
融合成一片朦胧而充满力量感的海岸线,光线处理得极其微妙,
仿佛太阳即将跃出海平面那一刹那的悸动。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幅被赞誉有加的作品,
是昨夜失眠到天明的产物,是凭藉着脑海中一个挥之不去的侧影,近乎本能地涂抹而成。
那个侧影,本不该出现在这里,更不该成为他创作的缪斯。然而,她出现了。顾栖。
二十七岁的自由撰稿人,穿着一件素雅的浅米色风衣,裹着单薄的肩膀,
像一株无意间闯入温室的野生植物,与周围精心雕琢的氛围格格不入。
她此刻正静静地停驻在《晨曦》面前,不像其他观众那样评头论足或拍照留念,
只是凝神看着,眼神专注得仿佛要穿透画布。她的指尖微微抬起,
悬在离画面上海岸线光影交界处半寸的地方,久久没有落下,那姿态,
小心翼翼得仿佛怕惊扰了画中某个沉睡的、易碎的呼吸。“它看起来……像是在哭。
”她忽然低语,声音极轻,几乎被现场慵懒的爵士乐和嘈杂的人声彻底淹没。但林笙听见了。
隔着一段距离,他却清晰地捕捉到了那几个字音,像羽毛轻轻搔过心尖。他记得三个月前,
那个同样下着雨的傍晚。地铁站的出口,人潮汹涌,她蹲在湿滑、积水的台阶上,
手忙脚乱地捡拾着被风吹散、被雨水打湿的稿纸。发梢湿漉漉地滴着水,贴在光洁的额角,
样子狼狈,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倔强,像暴风雨中顽强挺立的鸢尾花。他鬼使神差地走上前,
将手中的黑色长柄伞倾向她那一方。她抬起头,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
眼底却有着被雨水洗刷后格外清亮的光,像碎掉的星辰,瞬间击中了他。从那刻起,
她便成了他单调灰暗的调色盘里,最鲜艳、最执拗的一抹朱砂红,无法调和,无法覆盖。
“画里的人……”顾栖不知何时已转过身,目光直直地看向隐在暗处的林笙,
睫毛上似乎还沾染着室外带来的湿润水汽,“是我吗?”林笙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喉咙发紧,没能立刻回答。他避开她探究的目光,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张对折的素描纸,
走上前,塞进她微凉的手心。纸张上,是用细腻铅笔线条勾勒出的地铁站场景,
蹲在地上捡稿纸的女孩,侧脸线条温柔得近乎哀伤,每一笔都蕴含着无声的注视。右下角,
有一个小小的签名:林笙。“顾……栖?”他看着她名片上的名字,声音低沉,
带着一丝不确定的试探,那语调不像是在念一个名字,更像是在吟诵一句隐秘的祷文,
充满了某种虔诚的渴望。顾栖低头看着素描,又抬头看看他,嘴角慢慢扬起一个极浅的弧度,
像是阴雨天里忽然漏下的一缕阳光。“是我。”她笑了,声音很轻。说来也怪,
窗外的雨声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温柔起来,敲打玻璃的声音不再刺耳,反而像伴奏的乐音。
然而,当她的指尖不经意地擦过他西装袖口一处未干的、靛蓝色的颜料渍时,
林笙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将手抽回。动作之大,让顾栖愣了一下。
那抹鲜艳的靛蓝在她白皙的手腕上留下了一道淡淡的痕迹,像是不祥的预兆,
又像是一块刚刚形成的、小小的淤青。他不该靠近。绝对不能。
视网膜上那些该死的、挥之不去的浮游黑斑又开始在视野的边缘游动,像伺机而动的幽灵。
医生冷静到近乎残酷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尖啸:“视网膜色素变性,进行性的……乐观估计,
可能还有三个月,或许更短的有效视力期。”他猛地转身,
几乎是仓皇地重新混入喧闹的人群,像一条急于潜入深海的鱼。走到门廊,
冷风夹杂着雨丝吹在脸上,他忍不住回头——只见顾栖仍站在原地,低头看着那张素描,
然后轻轻地将它按在了自己的胸口,那个动作,无比珍重,
像是在用体温护住一簇在风中摇曳、即将熄灭的火苗。那簇火苗的温度,隔着人群,
似乎也能灼伤他。第二章梧桐树的叶子大片大片地凋落,
铺满了林笙工作室外那条安静的小巷。工作室位于一栋老式洋房的顶层,宽敞,凌乱,
却充满了艺术的气息。空气中永远弥漫着松节油、亚麻仁油和油画颜料特有的浓郁气味,
这气味如今缠绕上了顾栖手写的诗稿散发的淡淡墨香。顾栖像一只找到了温暖巢穴的猫,
蜷在靠窗的那张旧绒布沙发里,膝盖上摊着笔记本,
轻声念着她刚刚写下的句子:“他的画笔是手术刀,精准而温柔,剖开我所有层层的伪装,
露出内里柔软的、从未示人的真实……”林笙站在画架前,
正对着调色板上的钴蓝和钛白进行微调,试图捕捉窗外秋日天空那种特有的、清透的灰蓝色。
听到她的诗句,他嘴角牵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笑纹,那笑纹里却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
二十七岁的顾栖,灵魂太明亮,太鲜活,像一道毫无遮挡的强光,
照得他眼底那片日益扩大的阴翳无处遁形。他贪婪地享受这光亮,
又无时无刻不恐惧着它的消失。“为什么,”顾栖忽然放下笔记本,走到画架旁,
指尖轻轻点着画布上一幅尚未完成的肖像画,画中的她闭着眼,像是在沉睡,
眼角却用掺了银粉的颜料勾画出一道细微的泪痕,在模拟的晨光中,
像一道刚刚凝结、尚未愈合的伤口,“你总是不停地画我?”林笙调色的手顿了顿,
没有回头,目光依然停留在画布上那个她的影像上,声音很轻,却像带着千钧重量,
沉沉地砸进顾栖的心里:“因为……你是我生命里,缺失了很久的那道光。”他需要这光,
需要将她的样子,她的神态,她的一切,用最快的速度,尽可能多地烙印在视网膜上,
刻进记忆里,赶在永恒的黑暗降临之前。那晚,黄浦江的风带着水汽吹拂着工作室的小阳台。
他们并肩站着,俯瞰着脚下这座不夜城的璀璨灯火。顾栖仰头看着他,
霓虹的光影在她清澈的瞳孔里流转、碎裂,化成一片绚烂的星河。林笙低下头,
贪恋地吻住她,从她的唇瓣上汲取着温暖和生机,仿佛这是末日前的狂欢。
直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袭来——视野的右下角骤然塌陷,被浓重的黑雾吞噬,
连顾栖近在咫尺的笑靥也模糊了一角。他踉跄了一下,勉强扶住冰冷的铁艺栏杆,
在她担忧的目光中,仓促地谎称是低血糖犯了。顾栖不是那么容易糊弄的。
她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近期频繁的“失误”:碰倒杯子,走路时偶尔的迟疑,以及看向她时,
那瞬间的、放空般的失焦。终于,在她帮他整理画稿时,
无意间翻出了他藏在厚重画册夹层里的医疗诊断书。白纸黑字,冰冷刺眼:视网膜色素变性,
进行性视野缺损,预后不良。质问发生时,林笙正背对着她,
用调色刀狠狠地刮掉画布上一幅刚刚起稿的、她的轮廓。颜料被粗暴地铲下,
发出刺耳的声响。“别用那种同情怜悯的眼神看着我!”他猛地转身,声音像淬了冰,
眼神里是她从未见过的疏离和防御,“我不需要施舍!”顾栖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生疼。
她看着他紧绷的侧脸,深吸一口气,走上前,用力掰开他紧握调色刀、指节发白的手指,
将那个他常常忘记服用的、装着各种维生素和辅助药物的药瓶,强硬地塞进他汗湿的掌心。
“林笙,”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异常坚定,“画家的眼睛如果……看不见了,
难道心也要跟着一起瞎掉吗?”窗外,秋雨再次不期而至,
密集地敲打着工作室老旧的铁皮屋顶,噼啪作响,像无数细小的锤子,
敲打在两人紧绷的神经上。然而,真正的崩溃发生在深夜。
顾栖被隔壁画室传来的、瓷器碎裂的刺耳声响惊醒。她赤脚冲过去,推开虚掩的门,
看到的景象让她心脏骤停——林笙跪在一地碎瓷片中,
那是她最喜欢的一个陶瓷马克杯的残骸。而他右手紧握着的调色刀,
刀尖竟深深地扎进了自己的左手掌心!鲜血汩汩涌出,顺着手腕滴落,
正好落在旁边一幅未干的风景画上,猩红的色彩迅速晕开,
在画布上诡异地绽放成一朵绝望的、触目惊心的玫瑰。他试图用这种极端的疼痛,
来确认这个视觉逐渐模糊、扭曲的世界,尚且真实存在。第三章自那夜之后,
顾栖几乎是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姿态,搬进了林笙工作室隔壁那个原本堆放杂物的小隔间。
她开始尝试用文字,为他逐渐暗淡的世界织就一双新的眼睛。“这一笔,
应该是很纯粹的群青,对么?就像那天外滩傍晚,你发梢被风吹起时,
落下的阴影……”她站在画架旁,仔细端详着林笙正在涂抹的颜色,
然后用最精准的语言描述出来。林笙的手悬在半空,颤抖着,
试图根据她的描述找到正确的落点,但往往偏离轨迹,将原本和谐的色彩搅得一团糟。
挫败感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终于,在一个被失眠和焦虑折磨的雨夜,积压的情绪全面爆发。
林笙像一头困兽,疯狂地撕碎了画架上所有新画的草图,
雪白的纸片如同绝望的蝴蝶在房间里纷飞。他的吼声嘶哑,充满了痛苦和无助:“你走!
你越是这样靠近我,我越觉得自己是个废物!我只会更快地坠入黑暗!你明不明白!
”顾栖没有反驳,也没有哭泣。她只是默默地蹲下身,在一片狼藉中,
一片一片地拾起那些破碎的画纸。当她颤抖着手指,勉强拼凑出半张自己的脸庞时,
林笙所有的愤怒和伪装瞬间土崩瓦解。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猛地跪倒在地,
从身后紧紧抱住她的腰,脸深深埋在她柔软的棉布裙摆里,像个迷路的孩子般,
“医生……医生说……最后……最后我会连你的样子都看不见……完全看不见……”那一夜,
他们相拥着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直至窗外的天色由墨黑转为灰白。
林笙滚烫的吻像虔诚的祷告,一遍遍落在顾栖的颈窝和锁骨,
他的指尖带着无尽的眷恋和恐惧,细细描摹着她的眉骨、鼻梁、嘴唇的轮廓,
像一个即将失明的盲人,在黑暗中拼命阅读唯一一本珍贵的圣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