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验你

停尸间的荧光灯管嗡嗡低鸣，把不锈钢验尸台照得一片惨白，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腐败气味。

温予戴着无菌手套，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过分冷静的眼睛，正专注地检查台上那具高度腐烂的尸体。腐烂组织的特写，手套细致地拨开创口。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稳定而熟悉，停在隔离线外。

“温法医，受害者的死亡时间能确定吗？”

是秦厉。他的声音透过口罩传过来，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公事公办，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

温予没回头，手上的动作也没停，声音透过口罩，平静无波：“初步推断在昨晚二十三点至今日凌晨一点之间。肝温测了，但胃内容物降解严重，具体还需要回实验室进一步……”

话没说完，一阵细微的晕眩毫无预兆地袭来，她下意识地扶住了冰凉的台沿，指节微微发白。低血糖，老毛病了。她闭了闭眼，试图将那阵不适压下去。

现场的其他刑警还在忙碌，拍照的闪光灯不时亮起。

没人注意到她这瞬间的异常。

除了他。

一道阴影笼罩下来，秦厉不知何时已经越过隔离线，走到了她身侧。他的身体恰好挡住了大部分视线，接着，一只戴着黑色半指战术手套的手快速而隐蔽地伸过来，往她白大褂侧面的口袋里一塞。

指尖隔着布料，短暂地擦过她的腿侧。

“低血糖又犯了，别硬撑。”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有气音，擦着她的耳廓过去，依旧是命令式的口吻，却裹着难以察觉的硬邦邦的关切。

说完，他立刻退开，转身走向其他同事，声音恢复如常：“小刘，东边围墙的勘查有结果没有？”

温予垂着眼，指尖探入口袋，摸到一颗硬硬的水果糖。方形的糖纸，边缘有些戳手。她不动声色地攥紧，糖纸在她掌心发出极轻微的窸窣声。

直到初步现场勘查结束，回到临时征用的办公室，她才借着喝水的间隙，剥开那颗糖。廉价的香精甜味在舌尖化开，驱动有些发虚的身体。

她看了一眼糖纸，普通的透明包装，没有任何特别。

这样的糖，他陆陆续续给过她很多次。总是在她快要撑不住的时候，总是那样看似不经意地塞过来。像是一种无言的默契，是她高压血腥工作里唯一一点不合规定的、偷偷的甜。

她从未深想过，他为什么总会随身带着这种糖。

直到下一次现场。

城郊结合部的一个废旧仓库，又是一起恶性案件。发现得早，尸体状态还算新鲜，但气味同样令人作呕。

温予蹲在地上做初步检验，秦厉带着人在一旁排查可能的凶器。他动作间，那件战术背心的口袋鼓鼓囊囊。

温予刚直起身，又是一阵熟悉的头晕，眼前发黑，下意识伸手想扶住什么。旁边就是秦厉，她忙乱中一手按在他身侧，正好撑在他战术背心最鼓的那个口袋上。

隔着厚厚的布料，里面东西的轮廓清晰可辨。几枚硬币，一个打火机，还有……好几颗方形的糖果。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手指一动，勾出了一颗。

恰巧现场一片忙乱，有人喊秦队过去看痕迹，他应了一声，没留意她的小动作，大步走开。

温予摊开掌心。

还是那种熟悉的水果糖。

但这一次，包着糖的糖纸不再是透明的。亮红色的糖纸，在仓库昏暗的光线下格外扎眼，上面清晰地印着一个金色的、俗气却喜庆的“喜”字。

婚糖。

是了，他上个月好像是去参加了哪个老同学的婚礼。

一股凉意毫无预兆地从心底窜起来，比停尸房的冷气更能冻僵人的血液。所以，那些糖，从来都不是特意为她准备的。只是恰好他口袋里有，恰好看到她需要，就顺手递了过来。

像打发一个偶尔低血糖的、还算得力的同事。

那些她偷偷藏起来的糖纸，那些深夜加班时含在嘴里化开的甜味，那些因为这一点点特殊而泛起的所有细微波澜……瞬间都成了她一个人的自作多情和笑话。

她捏着那颗喜糖，站在原地，仓库里的嘈杂人声仿佛隔了一层膜，变得模糊不清。她看着秦厉在不远处指挥若定的背影，心里那片刚刚还晴空万里的天，猝不及防地塌了一角。

后续的勘查，温予的效率高得惊人，也沉默得吓人。所有交流精简到极致，不再看他一眼。

收队时，警车旁边，秦厉正皱着眉跟下属交代事情。温予径直走过去，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摊开掌心。

那颗红得刺眼的喜糖静静躺在她白皙的手掌里。

“秦队。”她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纹，像最冷的冰面，“喜糖不分享吗？独吞可不是好习惯。”

秦厉闻声转头，目光落在她掌心那颗糖上，瞳孔几不可查地缩了一下。他看向她的脸，试图从那片冰冷的平静里找出点什么。

周围还有没散尽的同事，好奇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来。

他没说话，周围空气却陡然绷紧。

突然，他猛地伸手，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不由分说地将人狠狠拽向旁边无人的临时证物室——那里由仓库的休息间改成，只零星堆着几个还没处理的证物袋。

“砰！”

她的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铁质验尸台边缘，疼得她闷哼一声。下一秒，他滚烫的身体已经强势地压了下来，将她死死困在他和冰冷的台沿之间。

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粗重的呼吸声，以及他身上传来的淡淡硝烟和汗味。

“喜糖只给新娘。”他低下头，灼热的气息喷在她的唇上，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破罐破破摔的凶狠和滚烫，“你确定你要？”

温予后背膈得生疼，手腕被他攥得发麻，可迎着他那双骤然烧起暗火的眼睛，心里那头快要冻僵的鹿却像是回光返照，疯了一样地撞起来。

所有理智、专业、克制，在这一刻全都灰飞烟灭。

她仰起脸，毫不退缩地看进他眼底，声音带着一丝不管不顾的颤，却清晰无比地砸了回去：“那你敢现在就去领证吗？”

空气凝固了一秒。

秦厉盯着她，那眼神像是要把她活剥生吞了。

下一秒，他猛地松开她，一把扯住她的胳膊，几乎是拖着她大步往外走，另一只手已经按亮了肩章下的对讲机，声音斩钉截铁，穿透了整个嘈杂的仓库院落：

“指挥中心，秦厉，临时请假两小时！私事！”

不等对面回应，他直接掐断通讯，在一片死寂和无数道惊愕的目光中，拉着温予直奔那辆警用越野车。

刺耳的警笛被他猛地拉响，划破仓库区上空沉闷的空气。

他拉开车门，几乎是将她塞进副驾，自己绕到驾驶座，引擎发出咆哮。

“走，”他侧过头看她，下颌线绷得死紧，眼睛里却像烧着一场燎原的大火，“民政局，我特批了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