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内殿之中,檀香袅袅,驱散了庭院中残留的肃杀之气。
慧妃扶着苏辰,一直走到了她平日里看书习字的紫檀木书案前,才缓缓松开了手。她没有让苏辰跪下,而是指了指一旁的绣墩。
“坐。”
这一个字,让刚刚缓过神来的秋月都为之一惊。
在宫中,奴才在主子面前,只有跪着和站着的份,何曾有过“坐”的资格?这已不仅仅是恩典,而是一种近乎平等的姿态。
苏辰心中也是一凛,他没有去坐,而是躬身道:“奴才不敢。”
慧妃没有勉强,她深深地看了苏辰一眼,那目光复杂难明,有欣赏,有惊奇,但更多的是一种探究。她绕过书案,在主位上坐了下来,亲手为自己斟了一杯茶,却没有喝。
“苏辰,”她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你可知,你今日之举,若是行差踏错半步,便是万劫不复的下场?”
“奴才……知道。”苏辰低声回答。他当然知道,那每一步,都是在刀尖上跳舞。
“你既知道,为何还敢?”慧妃的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仿佛敲在苏辰的心上,“你那番话,那些应对,不像是你这个年纪、这个出身的人,能想得出来的。失忆……可不会让人凭空生出这般胆识和心计。”
来了。
苏辰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躲得过德妃的杀局,却躲不过慧妃的疑心。今日他为了活命,暴露了太多不该有的东西。
他沉默了片刻,大脑飞速运转,将一个早已在心中盘算过无数次的身份背景,用一种尽可能真实的方式,缓缓道来。
“回娘娘……奴才……奴才并未欺瞒娘娘。奴才确实不记得进宫前的大多事情了。”他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迷茫与追忆,“但有些东西,似乎是刻在骨子里的,忘不掉。奴才……隐约记得,我爹爹似乎是个屡试不第的落魄书生,他总爱拉着我,给我讲那些史书上的故事,什么‘触龙说赵太后’,什么‘晏子使楚’……他说,这世上最厉害的,不是刀剑,是人心和言语。”
“他总说,人活一口气,佛争一炷香。就算是烂泥里打滚的蝼蚁,被人踩到头上时,也要有崩掉对方一颗牙的勇气……奴才……奴才今日被逼到绝境,脑子里,反反复复就是他说的这些话。奴才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只能学着那些故事里的人,赌一把……”
他这番话,虚虚实实。将自己的机变之才,归结于一个落魄书生父亲的言传身教,既解释了来源,又符合他卑微的出身,听起来合情合理,无懈可击。
慧妃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等他说完,她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才幽幽地说道:“一个落魄书生么……倒也说得通。看来,你倒是得了他的真传。”
她的语气听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但苏辰知道,这个问题,算是暂时揭过去了。
“你今日,虽行事凶险,却也给本宫,解决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慧妃放下茶杯,话锋一转,“德妃此人,看似温婉,实则心胸狭隘,睚眦必报。她背后的赵家,在军中势力盘根错节,其兄长赵无忌,更是手握宫城巡防大权。本宫与她,素来井水不犯河水,但这一次,她显然是过界了。”
慧妃的声音很轻,却让苏辰听得心惊肉跳。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如此直白地剖析后宫的势力格局。这是一种信任,也是一种拉拢。
“她今日吃了这么大一个亏,绝不会善罢甘休。”慧妃看着苏辰,目光锐利,“她动不了你胸前那块玉佩,便会从别的地方下手。你如今是众矢之的,储秀宫虽能护你一时,却护不了你一世。”
苏辰的心再次提了起来,他躬身道:“请娘娘示下。”
“示下谈不上。”慧妃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本宫只是想告诉你,在这座宫里,真正的护身符,不是皇上的一时恩宠,而是你自己的本事。你的脑子很好用,但还不够用。你的胆子很大,但也太大了,过刚易折。”
她顿了顿,缓缓站起身,走到一排书架前,从上面取下了一卷竹简和一本书册,放到了苏辰面前的桌案上。
“这是《汉书》,这是《孙子兵法》。”
苏辰的瞳孔猛地一缩。
慧妃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从今天起,你每日伺候完本宫之后,剩下的时间,不必去做那些杂役的活计。你就待在书房里,把这些书,给本宫一字一句地读通,读透。若有不懂的,可以来问本宫。”
苏辰彻底怔住了。
他不是因为这两本书,而是因为慧妃这句话背后所代表的含义。
她要……亲自教导他?
在这座等级森严、视奴才为草芥的皇宫里,一个宠冠后宫的贵妃,竟然要亲自教导一个太监读书?
这若是传出去,足以掀起一场轩然***!
“娘娘……这……这万万不可!”苏辰的声音都变了调,“奴才……奴才身份卑贱,怎敢劳娘娘如此费心?这不合宫里的规矩!”
“规矩?”慧妃轻笑一声,那笑容里,带着一丝睥睨天下的傲然,“在本宫的储秀宫里,本宫的话,就是规矩。”
她重新坐下,看着目瞪口呆的苏辰,语气平淡地说道:“你以为本宫是在可怜你,栽培你?”
她摇了摇头:“你错了。本宫是在打磨一件兵器。一件……足够锋利,足够隐蔽,能在关键时刻,替本宫刺出致命一击的兵器。你今日的表现,让本宫看到,你有成为这件兵器的潜质。但光有匹夫之勇是不够的,你还需要韬略,需要眼界,需要真正懂得,这宫廷朝堂之上,权力的游戏,究竟是怎么玩的。”
这番话,***裸,不带任何温情,却让苏辰的心,狂跳不已。
他明白了。
这既是栽培,也是考验,更是一场交易。
慧妃要将他,从一颗只能被动防守的棋子,打造成一把能主动出鞘的利刃。她要给他的,不仅仅是书本上的知识,更是这座权力场中最顶层的生存法则!
对于苏辰而言,这无疑是一场天大的机缘!
他一直苦于自己对这个时代的了解仅限于皮毛,如同盲人摸象。而现在,慧妃愿意亲自为他揭开这层迷雾,让他得以窥见权力核心的真正面貌。
这比任何金银赏赐,都要来得珍贵!
巨大的惊喜与期待感,瞬间冲散了他心中的恐惧与不安。他仿佛看到了另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正在他的面前缓缓展开。
他不再推辞,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对着慧妃,行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大礼。他双膝跪地,双手交叠,额头重重地叩在手背之上。
“奴才苏辰,谢娘娘再造之恩!愿为娘娘……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这一次,他的话,发自肺腑。
慧妃看着伏在地上的苏辰,眼中终于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意。她知道,从这一刻起,这匹桀骜不驯的野马,才算是真正被她套上了缰绳。
“起来吧。”她挥了挥手,“记住,你看的每一个字,都要用心去记。本宫随时,都会考校你。”
“奴才遵命!”
苏辰站起身,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卷竹简和那本书册,如同捧着稀世珍宝。竹简沉甸甸的,上面刻着古朴的隶书,散发着一股岁月的墨香。
从这一天起,苏辰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依然是慧妃的贴身内侍,但他的世界,不再局限于端茶送水、捶腿捏肩。每日一得空闲,他便一头扎进储秀宫那间小小的书房里,如饥似渴地汲取着知识。
慧妃没有食言。她真的会时不时地过来,或是抽查他背诵的段落,或是就书中的某个典故,向他提出问题。她的学识之渊博,见解之深刻,常常让苏辰叹为观止。
她会告诉他,史书上那寥寥几笔的记载背后,隐藏着怎样波诡云谲的政治博弈;她会教他,从一篇看似平淡无奇的奏章中,如何读出朝堂各派势力的消长与暗斗。
苏辰学得很快。他本就有着现代人的思维逻辑和信息处理能力,如今再结合慧妃这个“顶级导师”的言传身教,对这个时代的理解,正在以一种惊人的速度,飞快地加深。
他不再是那个只能凭借小聪明和本能反应来应对危机的穿越者了。他的眼前,仿佛被打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门后,是波澜壮阔的权力世界。
而在这紧张而充实的学习之中,德妃那边,却出人意料地安静了下来。
刘全没有再来找过麻烦,那个诬告的宫女,据说第二天就被发现失足落入了太液池,淹死了。德妃本人,也称病多日,闭门不出。
整个后宫,仿佛都因为储秀宫那一日的交锋,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但苏辰知道,这绝不意味着风波已经过去。
德妃那样的女人,就像一条潜伏在暗处的毒蛇,她越是安静,就说明她下一次的攻击,会越发的致命。
而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在下一次危机到来之前,拼尽全力,将自己打磨得更加锋利,更加坚不可摧。
深夜,耳房之内,烛火摇曳。
苏辰合上了手中的《汉书》,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他没有立刻睡下,而是从床褥的最深处,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个小布包。
布包打开,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枚小巧精致的梅花耳坠。
在烛光的映照下,花蕊处那颗红色的宝石,闪烁着妖异而冰冷的光。
看着它,苏辰的眼神,也渐渐变得冰冷而锐利。
德妃,赵无忌……还有那个生死未卜的小莲。
他知道,这枚耳坠,是他手中握着的,最致命的一张底牌。
现在,还不到打出它的时候。
他在等,等一个最合适的时机。一个……能让他们一击毙命的,最好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