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的夏天,蝉鸣撕扯着燥热的空气,我,林晚,手里紧紧攥着两张边缘卷曲的车票,
站在人声鼎沸的火车站台上。身旁,是我的未婚夫封彻。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中山装,
身姿挺拔如白杨,目光却像穿透了熙攘的人群,落在了某个遥远的地方。那里,没有我。
“晚晚,你真的想好了?”他的声音很好听,像溪水流过卵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飘忽,
“城里机械厂的那个名额,多少人挤破头都得不到。”我仰头看着他清隽的侧脸,
心脏像被蜜糖填满,又裹着一丝微涩。我用力点头,
笑容灿烂得几乎要灼伤这七月的阳光:“想好了!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大柳树村……听起来就是个很有生命力的地方。”是的,我爱封彻。爱得近乎盲目,
爱得可以忽略他心底那片我从未真正踏足的禁区。我知道,他选择下乡,
并非全然出于时代洪流的裹挟。更深处的原因,是一个名字——白灵灵。白灵灵,
我们大院里的月光,纤细,苍白,带着一种易碎的美感。她比我们早一年,
随着一批知青去了那个遥远东北省份,一个叫大柳树村的地方。封彻书桌玻璃板下,
曾压着一张泛黄的合影,边缘已被摩挲得起了毛边。照片上,他和白灵灵并肩站着,
背景是学校的玉兰树。他笑得那样开怀,眼神里有光,
一种在我面前从未有过的、毫无负担的光。自从白灵灵的信件像候鸟一样定期飞来,
封彻的心就仿佛跟着飞走了。他谈论起北大荒的沃野,
谈论起白灵灵信中描述的“广阔天地”,眼神炽热而向往。我知道,那向往里,
白灵灵是其中最亮眼的风景。所以,当那号召下来,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报名了,
目的地明确——大柳树村。我父亲得知我放弃了顶替他进机械厂的机会,气得差点掀了桌子。
“林晚!你疯了!那封彻心里根本没你!你跟着他去那穷乡僻壤喝西北风吗?
”母亲抹着眼泪:“晚晚,女孩子家的青春耗不起啊,你这一去,万一……”我咬着唇,
倔强得像一头小牛。“爸妈,封彻会照顾我的。我们会好好的。”这话,是说给他们听,
更是说给我自己听。我必须用巨大的信心,来掩盖心底那摇摇欲坠的不安。火车汽笛长鸣,
像一声沉重的叹息。封彻帮我拎起沉重的行李,他的手指修长干净,
我曾无数次幻想这双手为我戴上婚戒的模样。“走吧,晚晚。”他说,目光终于落在我脸上,
带着些许复杂的歉意,或许还有一丝感激?感激我这个“懂事”的未婚妻,
没有成为他奔赴理想的绊脚石,反而成了他旅途中的陪伴。车厢里拥挤、闷热,
充斥着汗味和烟草味。我靠窗坐着,封彻坐在我对面,
大部分时间都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出神。他的笔记本摊在膝盖上,
上面抄录着普希金的诗句,字迹潇洒飞扬。我知道,那些诗句,或许也曾寄往东北,
慰藉过另一颗同样“扎根农村”的少女的心。“封彻,喝点水。”我把军用水壶递过去。
他回过神,接过,抿了一口,递还给我时,指尖有片刻的触碰,我像过电般微微一颤,
他却浑然未觉。“听说东北冬天很冷,”我试图找话题,“我们得准备厚棉袄。”“嗯,
灵灵……哦,白灵灵信里说,雪能没过膝盖。”他下意识地纠正称呼,
那个亲昵的“灵灵”像一根细小的刺,轻轻扎了我一下。但我很快原谅了他。爱一个人,
就是要接受他的全部,包括他心底那道抹不去的白月光,不是吗?我天真地以为,
只要我付出得足够多,陪伴得足够久,总有一天,我能把那道月光,变成温暖我的太阳。
旅程漫长而枯燥。几天后,当我们终于踩着颠簸的土路,
站在挂着“大柳树村生产大队”木牌的土坯房前时,一种巨大的现实落差感扑面而来。
稀疏的庄稼、穿着补丁衣服眼神好奇或麻木的村民……这就是封彻魂牵梦萦的“广阔天地”?
知青点是一排低矮的土坯房,男女分开。接待我们的是知青点的点长,
一个皮肤黝黑、嗓门洪亮的东北汉子,叫赵大刚。“新来的?封彻,林晚?
”他翻看着花名册,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欢迎欢迎!以后就是战友了!
有啥困难就说!”正寒暄着,一个纤细的身影从女知青宿舍那边袅袅婷婷地走了出来。
她穿着一件略显宽大的旧军装,却难掩窈窕身段,脸色有些苍白,更显得一双眼睛水汪汪的,
我见犹怜。不是白灵灵,又是谁?封彻的脚步瞬间顿住了。他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
牢牢锁在那个身影上。整个世界,仿佛在他眼中都消失了,只剩下那个穿着旧军装的女神。
白灵灵也看到了我们,尤其是封彻。她脸上掠过一丝惊讶,随即泛起淡淡的红晕,
嘴角弯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封彻?林晚?你们……也来了?”她的声音软糯,
带着一点江南口音,很好听。“灵灵!”封彻的声音里充满了久别重逢的激动,
他几步跨上前,完全忘记了我的存在,“你信里说的都是真的,
这里……确实需要我们来建设!”我站在原地,手里还提着沉重的网兜,
里面装着母亲偷偷塞进来的酱菜和糖果。七月的阳光晒得我头皮发烫,但心里却一阵阵发凉。
我看着封彻和白灵灵站在那里,仿佛他们才是历经磨难终于重逢的恋人,而我,
只是个多余的、扛着行李的背景板。赵大刚看看他们,又看看我,似乎明白了什么,
粗犷的脸上露出一丝同情,他走过来,一把接过我手里的网兜:“林晚同志,一路辛苦了吧?
走,我先带你去看看女知青宿舍,安顿下来。”我机械地跟着赵大刚走,
身后传来封彻和白灵灵低低的交谈声,像蚊子一样嗡嗡作响,听不真切,却无比刺耳。
我的下乡知青生活,
就在这样一种复杂的、掺杂着爱情的甜蜜幻想和现实的冰冷刺痛的氛围中,拉开了序幕。
我以为最坏也不过如此,却不知道,命运早已在不久后的一个雨后,
为我准备了一场足以打败一切认知的、味道极其浓郁的“考验”。大柳树村的生活,
是我从未想象过的艰苦。天不亮就要跟着哨声起床,揉着惺忪睡眼去上工,
掰玉米、割豆子、锄草……一天下来,腰酸背痛,手上磨起一个个水泡,又变成厚茧。
吃的多半是粗粮窝头,就着不见油星的盐水煮菜。晚上躺在硬邦邦的土炕上,
听着老鼠在顶棚上窸窸窣窣,偶尔还有同屋女知青压抑的抽泣声。但身体的劳累,
远不及心里的煎熬来得磨人。封彻到了这里,如鱼得水。他的文化水平高,字写得好,
很快就被大队书记看中,经常帮着写写画画,算是知青里相对轻松的活儿。而更重要的是,
白灵灵在这里。白灵灵身体弱,干不了重活,被分派去养猪。这活儿脏累,
但她似乎总能找到机会和封彻碰面。田间地头,知青点的小院,总能看见他们在一起的身影。
封彻帮她挑水,帮她写思想汇报,帮她修理那盏总也不亮的煤油灯。他们在一起时,
总有说不完的话。谈论文学,谈论理想,谈论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谈论保尔·柯察金。
那些话题,离我很远。我只会埋头干活,把对封彻的爱,化作笨拙的关心——帮他洗衣服,
把好吃的偷偷留给他,在他熬夜写材料时,默默在一旁纳鞋底。同屋的女知青李秀云,
是个心直口快的东北姑娘,常常替我抱不平:“晚晚,你咋那么好性子?
那白灵灵明显就是吊着封彻嘛!你看她,一会儿说头晕让封彻帮干活,
一会儿说害怕让封彻送她回宿舍,矫情死了!”我总是勉强笑笑:“没事,封彻他……心善,
乐于助人。”“助人?”李秀云嗤之以鼻,“他咋不去帮帮隔壁的王大爷挑水?
专挑那朵白莲花助?晚晚,你可长点心吧!”我何尝不知道?我只是不愿意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