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天台的边缘

林伟觉得，人倒霉到一定程度，连泡面都会欺负你。

他瞪着桌上那桶老坛酸菜牛肉面，眼神哀怨得像是被负心汉抛弃了八百回的深闺怨妇。叉子有气无力地搅动了两下，面饼倔强地维持着一种“泡开了，但没完全泡开”的半生不熟状态，几片脱水的葱花凄凉地漂在油花稀疏的汤面上，寒酸得像他此刻的人生。

“连你都跟我作对是吧？”林伟对着泡面桶喃喃自语，最终还是认命地吸溜了一口。

嗯，味道…一如既往的稳定，稳定地难吃。就像他这半年来的生活，稳定地走下坡路，稳定地跌入谷底，并且还在他娘的继续往下钻探，大有不打出石油不罢休的架势。

手机在一旁震得嗡嗡响，跟得了帕金森似的，屏幕上是那个他闭着眼睛都能背出来的号码——王老板，他最大的债主。这位爷的催债电话，比新闻联播还准时，且情绪远比主持人激昂澎湃得多。

林伟瞥了一眼，没接。接起来说什么？说“王老板再宽限两天，我正和这桶泡面商量，看它能不能变出金子来”？

电话自动挂断，屏幕暗下去不到三秒，又猛地亮起来，这次是他那前女友，不，现在是前女友了，李娜。

林伟手指抖了一下，差点把泡面汤扣自己那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上。他深吸一口气，接通，努力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一点，甚至带点不合时宜的幽默感：“喂？娜娜？怎么，才分开半天就想我了？是不是发现还是我这儿的泡面味道比较正宗？”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传来李娜冰冷又带着点不耐烦的声音：“林伟，我行李箱里那条灰色的围巾，你看见没？是不是在你那儿？”

“围巾？”林伟愣了一下，心里那点可怜的、自作多情的火苗“噗”一下就被浇灭了，只剩下一缕青烟，呛得他喉咙发紧。他环顾了一下这间不足二十平、堆满了杂物的出租屋，苦笑道：“大姐，你是在我这狗窝里遗留了什么传家宝吗？还值得特意打个电话来追问一条围巾？我这现在最值钱的，就剩这半桶泡面了，要不给你快递过去？”

“林伟，我没空跟你拼！”李娜的声音拔高了几分，“那是我闺蜜送的，牌子货！你到底看见没有？”

“没看见。”林伟老实回答，语气也冷了下来，“可能打包的时候塞哪个角落了吧，或者…让你那位开路虎的新欢给你买十条新的呗，牌子货？呵。”

“你！”李娜似乎被噎了一下，随即语气变得更快，像急于摆脱什么脏东西，“算了算了，不要了！林伟，我们好聚好散，以后…别再联系了。”

嘟…嘟…嘟…

忙音响起，干脆利落，像一把钝刀子，在他心口慢悠悠地拉了一下。

林伟举着手机，听着里面的忙音，半天没动弹。窗外的天色不知道什么时候阴沉了下来，灰扑扑的云层压得很低，一副要下雨又舍不得下的抠门样，像极了他现在的心情，憋屈，闷得慌。

他放下手机，目光扫过桌上那张打印出来的银行催款单。那上面的数字，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像一串冰冷的符咒，把他牢牢钉死在“失败者”的耻辱柱上。一百万零三千八百五十二块七毛四。他创业三年，起早贪黑，最后就收获了这么个玩意儿，外加一***烂账和一个跑得比狗还快、卷走最后一点流动资金的前合伙人张超。

想到张超，林伟就觉得牙根痒痒。那孙子现在指不定在哪个犄角旮旯拿着他的钱花天酒地呢，留他一个人在这里面对狂风暴雨。

“***…”他低声骂了一句，感觉无比烦躁。

屋漏偏逢连夜雨，破船又遇打头风。老祖宗的话真是他妈的精辟。

心里的邪火没地方发，他猛地站起来，想出去透透气。结果起身太猛，膝盖“哐当”一声撞在桌子腿上，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眼泪差点飙出来。

“我艹！”他抱着膝盖单脚跳了两下，感觉全世界都在跟他作对。桌子晃了晃，那桶可怜的泡面终于完成了它的使命，“啪叽”一声倾覆在地，油腻的汤水泼洒出来，在地上蜿蜒出一幅抽象派的绝望图。

看着那一地狼藉，林伟突然就不想跳了。

他沉默地站直身体，一瘸一拐地走到窗边，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老旧窗户。

冷风混着城市污浊的空气“呼”地一下灌进来，吹得他一个激灵。他住在这栋老破楼的顶层，天台就在他头顶。

鬼使神差地，他转身出门，沿着狭窄昏暗的楼梯，一步步走上了天台。

天台上风更大，吹得他头发乱舞，单薄的T恤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瘦削的轮廓。他慢慢走到边缘，低头向下看。

街道上的车辆像忙碌的甲壳虫，行人是模糊移动的黑点。城市的喧嚣被高度过滤，变成一种沉闷的背景噪音。一种巨大的虚无感和孤独感瞬间攫住了他。

一百万。李娜的离开。张超的背叛。泡面。围巾。撞疼的膝盖…所有琐碎的、巨大的痛苦和屈辱在这一刻拧成一股粗糙的绳索，套在他的脖子上，慢慢收紧。

活着，怎么就这么难呢？

他是不是跳下去，这一切就都结束了？债不用还了，心不会痛了，膝盖也不会再撞到桌子了。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像藤蔓一样疯狂滋长，缠绕住他的心脏。

他闭上眼睛，感受着风推搡着他的后背，像无数只看不见的手。

也许…只要往前一步…

就在他脑子乱成一锅粥，身体微微前倾的瞬间——

嗡…嗡嗡…

***口袋里的手机，又一次顽强地震动起来。

林伟猛地睁开眼，下意识地咒骂：“操！有完没完！催命啊！”

他极度不耐烦地掏出手机，看都没看就想直接摁掉，甚至想着干脆让这玩意儿也跟着自己一起自由落体算了。

然而，手指悬在红色挂断键上方时，他顿住了。

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号码。

没有备注，没有任何标记。

而且，这是一个看起来就极度“昂贵”的号码——尾号一连串的8，嚣张得毫不掩饰。

风雨飘摇的天台上，一个穷得快要跳楼的***丝，一个奢华到晃眼的陌生来电。

这画面，荒谬得让他差点笑出声。

谁？打错了？新的催债手段？还是张超那孙子良心发现了？

风吹得他几乎站不稳。手机还在不知疲倦地震动着，仿佛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执拗。

林伟看着那个号码，又低头看了看楼下蚂蚁般的世界。

死，也不差这一分钟吧？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手指微微颤抖着，最终，按下了绿色的接听键。

“喂？”他的声音干涩沙哑，被风吹得散开。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低沉、平稳，带着不容置疑力量感的男性声音，清晰地穿透了风声：

“林伟先生吗？想用最快的方式，还清你那一百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