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残留在我的记忆里。刺入鼻腔的，是潮湿的霉味和淡淡的煤烟气。
我猛地睁开眼。头顶是黢黑的房梁，挂着灰败的蜘蛛网。
身下是硬邦邦的土炕，盖着一床打了补丁的粗布被子。被面粗糙，硌得我皮肤生疼。
这不是我。这也不是二十一世纪那个灯火通明的米其林后厨。
陌生的记忆如开闸的洪水，瞬间将我淹没。1982年，龙门县，红旗公社。我叫林秀珠，十八岁。父母早亡，和奶奶相依为命。家里为给奶奶治病，欠了三百块的巨款。
“秀珠...你个死丫头，倒是快应一声啊！”一个尖利女声从门外传来。“你三叔给你找的这门亲事，那是天大的福分！”
“张家人说了，只要你点了头，三百块彩礼立马送过来！”“你奶奶的救命钱就有了！你还犹豫个什么？
三百块。买断一个女孩的一生。
我挣扎着坐起来，身体虚弱。炕边的小木桌上，放着一碗清可见底的稀粥。胃里像有一团火在烧，又空又疼。
绝望，像这屋子里的阴影，从四面八方涌来，要将我勒住。
“咳……咳咳……”里屋传来一阵压抑又痛苦的咳嗽声。是奶奶。
“秀珠啊，别犯傻了”一个男的声音响起。“那张家是傻了儿子，可家底厚实着呢！你嫁过去，天天都能吃上白面馒头，不比在这儿跟着个老不死的受穷强？”
老不死的。他们说的是我奶奶。
愤怒像电流一样窜过我四肢百骸，驱散了身体的虚弱。我掀开被子，赤着脚踩在冰冷的土地上。这双脚瘦得只剩一层皮包着骨头。
就在这片黑暗和愤怒之中，一缕奇异的香气，从记忆最深处飘了出来。那是阳光下鸡蛋与面粉融合的味道。是温润的饴糖在土灶的热力下，散发出的纯粹甜香。
那是我真正的奶奶，在前世的老家院子里，一边哼着小调，一边用几根竹筷，将蛋液搅打成一片金黄色的云。古法鸡蛋糕。那个早已失传，不靠任何添加剂，只凭食材本味和手心温度，就能创造出的、足以慰藉灵魂的味道。
我的眼睛里，第一次在这个贫瘠的时代，燃起了灼热的光。
我拉开门帘，走了出去。堂屋里站着两个人。一个是我三叔林建国，干瘦的脸上透着精明和刻薄。另一个是三婶刘桂芬，吊梢眼，薄嘴唇，一看就是个厉害角色。
看到我出来，刘桂芬立刻上前一步。“你总算肯出来了？我还以为你要在里面当老姑娘当一辈子呢！”“字据都给你写好了，按个手印，这事就算定了！”她说着，就把一张粗糙的黄纸拍在桌上。
那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婚书”，底下是三百元的字样。还有一个鲜红的印泥盒子。
“三叔，三婶。”我的声音沙哑，却很平静。“张家的儿子是个傻子”这不是疑问，是陈述。记忆里，邻村那个张宝根，二十多岁的人，智力却只有七八岁。流着哈喇子，见人就傻笑，还喜欢玩泥吧。
刘桂芬的眼一瞪，声音拔高了八度。“傻子怎么了？傻子又不耽误传宗接代！”“再说了，你一个爹妈都没了的赔钱货，还挑三拣四？能有人要就不错了！”
“就是！”林建国在一旁敲着桌子，“秀珠，我们可都是为了你好！为了你奶奶好！三百块，你上哪儿挣去？不嫁人，难道眼睁睁看着你奶奶咳死？”
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刀子。他们不是亲人，是催命恶鬼。
我看着他们丑恶嘴脸，前世在后厨被欺压、被排挤的憋屈，和今生被逼入绝路的愤恨，交织在一起，烧成了一团熊熊烈火。我曾经以为，只要埋头做事，只要我手艺足够好，就能赢得尊重。我错了。软弱和退让，换来的只有得寸进尺。无论是二十一世纪，还是1982年。这个道理，永远不会变。
“我林秀珠的命，捏在我自己手里”我一字一句地说道，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逼仄的堂屋里。“三百块，我能挣。”“这门亲，我不结！你们谁爱结谁结”
空气仿佛凝固了。林建国和刘桂芬都愣住了，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几秒钟后，刘桂芬爆发出刺耳的笑声。“你？你挣？你拿什么挣？拿你这身骨头去卖吗？”她上下打量着我，眼神里满是鄙夷。“别说三天，就是给你三年，你也挣不来三十块！”
“跟她废什么话！”林建国失去了耐心，他抓起我的手，就想往那印泥盒子上按。“今天这手印，你按也得按，不按也得按！”他的力气很大，像一把铁钳。我这具身体根本无法反抗。眼看我的拇指就要沾上那片猩红。
我猛地抬起头，用尽全身力气，张口就朝他的手背咬了下去！“啊——”林建国发出一声惨叫，闪电般缩回了手。他的手背上，留下了一排深深的牙印，甚至渗出了血丝。“你个死丫头，疯了！你敢咬我！”他气得浑身发抖。
我趁机抢过桌上那张所谓的“婚约”，看也不看。“撕拉”一声，将它撕成了两半。再“撕拉”一声，撕成了四半。我把纸屑狠狠地扔在地上，像是在扔掉一件肮脏的垃圾。也像是在和那个懦弱的自己，做最后告别。
“三天。”我盯着他们惊愕的眼睛，冷冷道。“就三天时间。我会把三百块钱，一分不少地还给债主。”“如果我做不到，不用你们来抓，我自己去张家。”“从现在开始，你们要是再敢踏进这个家门一步，我就去公社告你们强买强卖，逼良为娼！”
林建国和刘桂芬被我镇住了。他们看着地上的碎纸，又看看我，嘴巴张了几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好……好你个林秀珠！”刘桂芬最先反应过来，指着我的鼻子尖叫。“翅膀硬了是吧！我倒要看看，三天后你拿什么还钱！到时候别哭着来求我们！”“我们走！让她去！我看她到时候怎么死！”林建国捂着手，恶狠狠地啐了一口，拉着他老婆，摔门而去。
世界终于安静了。我浑身的力气像是被瞬间抽空，靠着门框，缓缓滑坐在地。冷汗，浸透了单薄的衣衫。
“秀珠……咳咳……孩子……”奶奶的声音从里屋传来，充满了担忧和虚弱。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颤抖，站起身，走进里屋。奶奶躺在床上，头发花白，面色蜡黄如纸。看到我，她浑浊的眼睛里流露出心疼。“你……你这是何苦……三叔他们……”我走到床边，坐下，轻轻握住她枯瘦的手。那双手冰凉，布满了皱纹。“奶奶，别担心。”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一点。“你能解决的。”“你一个女孩子家……怎么解决啊……”奶奶的眼角渗出泪花，“都怪我这把老骨头，拖累了你……”“不拖累。”我摇摇头，目光坚定地看着她。“奶奶，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你教我做的鸡蛋糕？”奶奶浑浊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微光。“鸡蛋糕……”她喃喃道，“那都是老黄历了……现在哪有那么多白面和鸡蛋……”“会有的。”我反握住她的手，掌心传来一丝暖意。“奶奶，不但会有白面和鸡蛋，我还会让你的鸡蛋糕，香飘全城。”奶奶没有说话，只是怔怔地看着我。她或许以为，我只是在说胡话安慰她。但她不知道，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窗外，1982年的阳光透过破旧的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看着自己这双纤细、无力的手。就是这双手，要在三天之内，赚到三百块钱。在这个凭票购物，连鸡蛋都要省着吃的年代，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是，我的脑子里，有那个时代最宝贵的财富。我不仅有早已失传的古法配方。我还有来自二十一世纪的，关于品牌、营销、以及人性的所有知识。三百块，是一道催命符。但对我来说，它也是一块垫脚石。是我林秀珠，在这个陌生的八零年代，为自己和奶奶的未来，砌的第一块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