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泼洒在长安城巍峨的朱雀门上,映照着往来行人的匆忙身影。暮色渐沉,华灯初上,这座大夏朝的都城,褪去了白日的庄严肃穆,渐渐显露出几分靡丽的旖旎。
一辆不起眼的青篷小车,在人流中不疾不徐地行着,最终停在了长安西市一处偏僻的巷口。车帘掀开,一名身着月白色素面衣裙的女子款款而下。她梳着简单的妇人发髻,脸上未施脂粉,只一双眸子,清冷而锐利,仿佛能洞察人心。
此人正是沈鸢,或者说,这只是她众多身份中的一个。她的真实身份,是前朝南楚的亡国公主,慕容纤。
三年前,南楚覆灭,宫城火海冲天,父皇母后葬身火海,兄长太子不知所踪,唯有她在心腹的拼死护送下,才侥幸逃出生天。这三年来,她隐姓埋名,辗转流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查清当年南楚覆灭的真相,以及,为族人复仇。
“青鸟大人,您来了。”巷子深处,一个戴着斗笠的黑衣汉子躬身行礼,声音压得极低。
沈鸢微微颔首,清冷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东西呢?”
“回大人,按照您的吩咐,关于户部侍郎周文渊私下与北狄商人往来的账册,已经誊抄妥当。”黑衣汉子从怀中取出一个油布包裹,双手奉上。
沈鸢接过,并未立刻打开,只是掂了掂分量,便收入袖中。“很好,尾款明日会有人送到老地方。记住,此事不可让第三人知晓。”
“小的明白,青鸟大人放心。”黑衣汉子连连点头。
沈鸢不再多言,转身欲返回马车。这“青鸟”的身份,是她在长安城中经营的情报网代号。凭借前朝留下的一些隐秘人脉和自己这些年积攒的钱财,她织就了一张遍布长安角落的情报大网,专门搜集贩卖各种隐秘消息,一来为了获取更多关于当年灭国案的蛛丝马迹,二来,也是为了积累复仇的资本。
就在她一只脚踏上马车车辕时,忽闻巷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与兵刃相击的铿锵之音,夹杂着男人的怒喝与惨叫。
“有刺客!保护大人!”
“快!拿下他们!”
沈鸢眉头微蹙,心中暗道不好。她选择的这个交易地点向来隐蔽,今日怎会如此不巧?她来不及多想,对车夫低声道:“速走!”
车夫也是个机灵的,闻言立刻扬鞭,马车刚要启动,巷口处便冲进来数名手持钢刀的黑衣人,拦住了去路。为首一人,脸上带着狰狞的夜叉面具,声音嘶哑:“车里的人,下来!”
沈鸢眸光一寒。这些人,不像是官府的人,倒像是江湖杀手。莫非是周文渊察觉了什么,派人来灭口?
“青鸟大人,您先走,小的们挡住!”方才那名传递情报的黑衣汉子嘶吼一声,竟是提着腰间的短刀便迎了上去。然而,他不过是个传递消息的小角色,哪里是这些专业杀手的对手,只一个照面,便被面具人一刀劈翻在地,鲜血瞬间染红了青石板。
沈鸢心中一沉,她知道今日之事难以善了。她虽有武艺傍身,但毕竟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她“青鸟”的身份一旦暴露,后续的计划都将受到影响。
“啧,真是麻烦。”沈鸢低声自语一句,从袖中摸出一枚细如牛毛的银针,扣在指间。
正当她准备寻找时机突围之际,巷外又传来一阵更为沉重整齐的脚步声,火把的光芒将整个巷子照得通明。
“大理寺办案!闲人退避!”一声威严的断喝,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巷内的黑衣杀手们闻声,皆是一愣,随即为首的面具人厉声道:“速战速决!杀了她!”
几名杀手同时扑向马车。
沈鸢眸光一凝,正欲出手,却见数道寒光从巷口激射而来,精准地射中了扑来的几名杀手的手腕。杀手们吃痛,手中钢刀纷纷落地。
“何人在此行凶?”一个清冷低沉的男声响起,如同玉石相击,却又带着彻骨的寒意。
沈鸢透过车帘缝隙望去,只见一群身着玄色劲装的差役簇拥着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走了进来。那人约莫二十五六年纪,身着墨色锦袍,腰束玉带,面容俊美无俦,剑眉星目,鼻梁高挺,薄唇紧抿,神色冷峻,周身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强大气场。
此人,正是当今大夏朝权倾朝野的摄政王,楚珩。同时,他也兼任着大理寺卿之职。
沈鸢的心猛地一跳。楚珩,这个名字她如雷贯耳。他是大夏开国皇帝的幼弟,也是先帝的左膀右臂。三年前,正是他率领大军攻破了南楚的都城。可以说,他是她的灭国仇人之一。此刻在此相遇,不知是祸是福。
那夜叉面具人见到楚珩,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但仍强作镇定:“我等乃…乃是追捕逃犯,与大理寺无关!”
楚珩冷哼一声,声音如同数九寒冬的冰棱:“在本王面前,还敢巧言令色?拿下!”他身后的差役们如狼似虎般扑了上去。
这些黑衣杀手虽然武功不弱,但在训练有素的大理寺差役面前,显然不够看。尤其楚珩本人,并未出手,只是负手站在那里,那股无形的压力便让杀手们心惊胆寒。
片刻之间,除了那名夜叉面具人凭借诡异步法勉强支撑外,其余杀手悉数被擒。
夜叉面具人见势不妙,虚晃一招,转身便想从屋顶逃窜。
“想走?”楚珩眼神一厉,身形微动,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他竟已鬼魅般出现在面具人身后,五指如爪,闪电般扣向其肩胛。
“咔嚓”一声脆响,伴随着面具人的闷哼,他整个人软倒在地,肩胛骨已被楚珩捏碎。
好快的身手!沈鸢心中暗凛。这楚珩的武功,深不可测。
楚珩一脚踩住面具人的后心,冷声道:“揭开他的面具。”
一名差役上前,粗暴地扯下了夜叉面具,露出一张平平无奇,却因剧痛而扭曲的脸。
“说,你们是什么人?为何在此行凶?车里又是何人?”楚珩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
那人咬紧牙关,竟是想咬舌自尽。楚珩早有预料,手指疾点,封住了他下颌的穴道,使其动弹不得。
“带回去,严加审讯。”楚珩吩咐道,随即目光转向了那辆青篷小车,眼神深邃如渊,“车里的人,自己下来,还是本王请你下来?”
冰冷的气息透过车帘,直刺沈鸢。她深吸一口气,知道今日无法再隐藏。她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衣衫,缓缓推开车门,走了下来。
方才巷中光线昏暗,此刻火把通明,楚珩这才看清车中女子的容貌。但见她眉目如画,肤色胜雪,虽作寻常妇人打扮,却难掩其天生的清丽脱俗。尤其是那双眼睛,平静无波,却又仿佛藏着无数秘密。
楚珩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淡淡道:“你是何人?与这些刺客有何关联?”
沈鸢屈膝一礼,声音平静:“民女沈鸢,乃是城西绣坊的一名绣娘。今夜回绣坊途中,偶遇这些凶徒,幸得王爷搭救,感激不尽。”她已在瞬间编好了一套说辞。
“绣娘?”楚珩挑了挑眉,语气中带着一丝不置可否的意味,“深更半夜,一个绣娘驾车孤身行于此等偏僻之地,倒也稀奇。”
“民女家贫,白日接了些急活,贪赶工时,故而晚归。不想惊扰了王爷,还请王爷恕罪。”沈鸢垂着眸,姿态放得极低。她明白,在楚珩这样的千年狐狸面前,任何一丝破绽都可能被无限放大。
楚珩不语,锐利的目光仿佛要将她看穿。巷子里一片死寂,只有火把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
沈鸢能感觉到他审视的目光,背心微微渗出冷汗,但面上依旧保持着镇定。她那畏寒怕冷的毛病此刻似乎也感知到了对方的寒气,让她不自觉地拢了拢衣袖,试图掩饰旧伤发作时右手可能出现的轻颤。
当年逃亡时,她右臂中了一箭,虽然后来得以医治,却留下了病根,每逢天气寒冷或心神激荡之时,便会隐隐作痛,甚至轻微颤抖。
就在这时,一名大理寺的仵作匆匆走了过来,对楚珩禀报道:“启禀王爷,地上这名死者,乃是北城‘过三手’张七,是个专门替人传递消息的线人。致命伤在胸口,一刀毙命,手法干净利落。看伤口,与这些被擒刺客所用兵刃一致。”
楚珩闻言,目光再次投向沈鸢:“张七是你杀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
沈鸢心中一惊,这张七,正是方才被夜叉面具人所杀的情报贩子。她立刻摇头:“民女手无缚鸡之力,怎会杀人?此人定是与这些刺客火并而亡。王爷明察。”
“是么?”楚珩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此处偏僻,若非约定好了,怎会有人在此交易?你说你是绣娘,那本王倒要问问,你这一个绣娘,深夜来此,所为何事?”
他的目光如炬,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沈鸢知道,简单的搪塞已经过不去了。
她脑中飞快思索,眼神中适时地流露出一丝慌乱和哀戚:“不瞒王爷,民女……民女是来见人的。家夫早亡,留下一些旧债,债主凶恶,屡次上门逼迫。今日有人传信,说张七爷能帮我联系上一位有门路的贵人,或许能解我燃眉之急,民女这才冒险深夜前来,不想……”她说到此处,声音带上了哽咽,眼圈也红了,楚楚可怜的模样,足以让任何铁石心肠的男人动容。
这番说辞,半真半假。她的确需要门路,也确实在“经营”自己的人脉。
楚珩静静地看着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他身后的差役却是有些不忍,心想这么个娇滴滴的美人儿,怎么看也不像个杀人凶手。
过了半晌,楚珩才缓缓开口:“你袖中藏着何物?”
沈鸢心中咯噔一下,那油布包里的账册!她强作镇定:“只是一些女儿家的针线私物,怕污了王爷的眼。”
“拿出来。”楚珩的语气不容置疑。
沈鸢咬了咬下唇,似是万般无奈,又带着几分屈辱,缓缓从袖中取出那个油布包裹。她知道,今日若不照办,恐怕难以脱身。这账册上的内容,若是被楚珩看到……她不敢想象后果。
楚珩身旁的一名亲卫上前,接过油布包,呈给楚珩。
楚珩并未立刻打开,只是用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油布的表面,目光依旧锁在沈鸢脸上,不放过她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
巷子里安静得可怕,沈鸢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砰砰,砰砰,一下比一下重。
就在她以为楚珩要打开包裹的时候,他却突然开口问道:“你说你是绣娘,可识得这长安城里有名的‘一品绣庄’?”
沈鸢一愣,不知他为何突然问这个,但还是恭敬答道:“自然识得。‘一品绣庄’的苏绣技艺冠绝长安,民女也曾去观摩学习过。”这倒不是假话,她确实曾以求学绣艺为名,暗中探查过一些消息。
楚珩点点头,将手中的油布包抛还给那名亲卫,淡淡道:“既然只是针线私物,便不必看了。不过,沈姑娘,此地刚发生命案,按规矩,你需随本王回大理寺接受问询。待事情查清,若你清白,本王自会放你离去。”
沈鸢心中一紧,暗道不好。进了大理寺,那便是龙潭虎穴,想再出来就难了。而且,她不想与楚珩有过多的纠缠。
但眼下形势,她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她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的精光,柔声道:“民女遵命便是。只是……只是民女从未进过官府,心中实在害怕。”她微微侧身,露出楚楚可怜的柔弱姿态,右手不自觉地轻颤了一下,随即被她用左手悄悄按住。
那丝轻微的颤抖,却没能逃过楚珩的眼睛。他深深地看了沈鸢一眼,眸光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异色。
“带走。”楚珩不再多言,转身便向巷外走去。两名差役上前,一左一右“护”着沈鸢,跟了上去。
马车粼粼,驶向灯火通明的大理寺。沈鸢坐在囚车中虽然名义上是协助调查的证人,但待遇与囚犯无异,闭目凝神,脑中飞速盘算着脱身之策。
她想起方才楚珩看她的眼神,总觉得有些不对劲。这个人,城府太深,喜怒不形于色,实在是个难以对付的劲敌。
与此同时,楚珩坐在自己的马车内,手中把玩着一枚精致的玉佩,玉佩上刻着一朵小小的梅花。他想起方才沈鸢袖口不经意间露出的寸许皓腕,肌肤细腻,绝非寻常劳苦人家女子所有。还有她那细微的右手轻颤,虽极力掩饰,却带着一种熟悉的旧伤痕迹。
更重要的是,方才在那巷口,他闻到了一股若有似无的血腥气,并非来自张七,也非那些刺客,而是来自……沈鸢的马车。
那股血腥气很淡,混杂在巷子里的各种气味中,若非他嗅觉异于常人,几乎无法察觉。他当时没有点破,是不想打草惊蛇。
这个沈鸢,到底是什么人?
“王爷,周府那边传来消息,户部侍郎周文渊,半个时辰前,在其书房内遇刺身亡。”一名亲信低声禀报。
楚珩的眸子倏然眯起,寒光一闪而逝。“知道了。”
周文渊死了?那沈鸢袖中的账册,莫非与周文渊有关?这两件事,是否有所关联?看来,这个“绣娘”沈鸢,身上藏着的秘密,比他想象的还要多。
他摩挲着玉佩的手指微微一顿。多年前,南楚宫城被破,火光映红了半边天。混乱中,他奉命搜查残余,曾无意间瞥见一个浑身是血的小女孩,被人护着从一处密道逃离。那女孩年纪不大,却眼神倔强,即使身处绝境,也没有半分乞怜之色。
当时夜色混乱,火光熊熊,他只记得她怀中紧紧抱着一个物事,似乎极为珍贵。而她的右手,好像也受了伤,鲜血淋漓。
这沈鸢,会是她吗?
楚珩嘴角勾起一抹深不可测的笑容。横竖,人已经到了大理寺,他有的是时间和办法,慢慢揭开她身上的迷雾。这个长安城,因为这个女人的出现,似乎变得更有趣了些。
“传令下去,”楚珩声音平静,“将沈鸢暂时安置在西厢客房,好生‘看顾’,不得有误。”
“是,王爷。”
长安的夜,更深了。迷雾重重,杀机四伏。而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