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张医生那种规律的“嗒嗒”声,而是带着某种迟疑的、拖沓的摩擦音——是李护工。
这个总是低着头的中年男人,制服袖口永远沾着洗不掉的药渍。
他负责给林默送三餐和药物,七个月来,林默从没看清过他完整的脸,他的下巴似乎永远埋在领口,说话时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吃药了。”
铁门被推开一道缝,李护工的半个身子探进来,手里端着个白色托盘。
林默眯起眼,注意到他今天的动作格外僵硬,左手不自觉地攥着托盘边缘,指节泛白。
更奇怪的是他的眼神。
往常他只是匆匆扫过床铺,今天却像被什么烫到似的,视线在林默脸上一沾就移开,落到墙壁的水渍上时,喉结明显滚了一下。
托盘上放着一杯浑浊的白水,旁边是三颗药片。
不是往常那种白色椭圆形的镇静剂,而是泛着暗银色的光泽,边缘不规则,像被硬生生从某种金属上凿下来的碎块。
林默的指尖在被子底下蜷缩起来。
十二道声线突然变得焦躁,像被投入石子的蚁穴。
其中一道粗嘎的男声反复念叨:“不能吃……吃了就醒不来了……张嘴。”
李护工把托盘递到床边,声音比平时更低,几乎是气音。
他的手腕在抖,托盘里的水杯晃出细小的水花,溅在银色药片上,竟诡异地没有留下水痕,反而让那金属光泽更亮了些,像蒙上一层薄霜。
林默没有动。
他盯着李护工的手腕——那里的阴影比张医生手背上的更浓,像吸附了太多灰尘的棉絮,正随着护工的颤抖微微起伏。
“快点。”
李护工催促道,下巴埋得更深了,“张医生等着记录。”
林默突然笑了笑。
这是他入院以来第一次笑,声音干涩却清晰:“李哥,你今天好像很怕我。”
李护工的肩膀猛地一缩,托盘差点脱手。
他猛地抬头,林默终于看清了他的脸——左眼下方有块淤青,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砸过,而他的瞳孔里,映着墙壁上那道水渍的影子,那影子在他眼里扭曲成一个细小的、尖叫的形状。
“没、没有。”
李护工慌忙移开视线,把药片往林默嘴边送,“快吃,不然……”他没说下去,但林默听见了那十二道声音里,一道孩童般的嗓音在模仿他的语气:“不然影子会不高兴的哦……”林默不再犹豫。
他张开嘴,在李护工松了口气的瞬间,用舌尖卷起那三颗药片,借着仰头喝水的动作,将它们顺势藏进了舌下。
药片带着一股铁锈般的腥气,贴在口腔黏膜上,凉得像冰块。
“咽下去了?”
李护工追问,眼睛死死盯着他的喉咙。
林默用力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动的幅度刻意做得很大。
他把空了的手心摊开,又喝了一大口白水,首到李护工紧绷的肩膀放松下来,才哑声道:“行了。”
李护工这才像得到赦免,几乎是抢过托盘转身就走。
铁门“哐当”一声关上,还能听见他的脚步声在走廊里踉跄远去,像是身后有什么在追赶。
病房里重新安静下来。
林默立刻侧过身,动作极快地掀开床单,将舌下的药片吐在掌心。
那银色的碎块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光,他甚至能感觉到它们在微微震动,像有生命的虫豸。
十二道声线在欢呼,其中一道清亮的女声带着雀跃:“藏起来……藏到影子里……”林默的目光落在床底。
那里是房间里最暗的角落,床头柜的阴影像一块墨渍,铺在冰冷的地面上。
他蜷起手指,将三颗药片扔进那片阴影里,只听极轻微的“滋”声,像是水滴落在滚烫的铁板上,药片瞬间就没了踪影,连一丝痕迹都没留下。
而就在药片消失的瞬间,他清楚地听见床底传来一声满足的、类似叹息的气音。
林默猛地缩回手,后背己经沁出冷汗。
他靠在床头,盯着床底的阴影,那里依旧是一片死寂,但他能感觉到某种东西被喂饱了,正蛰伏在黑暗里,发出细微的、如同呼吸般的起伏声。
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
不是正常夜晚的墨蓝,而是一种沉甸甸的、仿佛凝固了的暗红,像有一块巨大的血布,将整个天空都罩了起来。
墙上的电子钟显示晚上七点。
但按照常理,这个季节的傍晚七点,天色绝不该暗成这样。
林默走到窗边,隔着厚厚的玻璃望向天空。
一轮巨大的圆月正悬在云层里,边缘泛着诡异的血红,像是一只布满血丝的眼睛,冷冷地俯瞰着大地。
血月。
那十二道声音在他脑海里同时沸腾起来,这一次不再是模糊的呢喃,而是清晰无比的嘶吼,像无数头困在牢笼里的野兽,正撞向他意识的壁垒——“醒了!
都醒了!”
“影魅……它们要出来了!”
“杀了它们!
用它们的血……”最后一道声音低沉而冰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过了所有嘶吼:“看着它们。
记住它们的样子。”
林默的视线穿过玻璃,落在疗养院的草坪上。
几个穿着病号服的人影正漫无目的地游荡,他们的动作僵硬得像提线木偶,而在他们脚下,那些被血月染红的影子,正以一种违背物理规律的方式,缓缓拉长、扭曲,像一条条饥饿的蛇,悄悄向上攀爬。
他的手腕突然又开始发烫,束缚带勒出的红痕像是活了过来,正顺着血管,往心脏的方向蔓延。
林默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在血月的红光映照下,他的指尖不知何时,己经泛起了一层淡淡的、和那些药片相似的银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