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刚过,江南的雨就没停过。淅淅沥沥的雨丝裹着潮气,
从“淬火居”破旧的木窗缝里钻进来,落在案头那堆待修的旧剑上,溅起细碎的水花。
苏沉舟正低头磨一把锈迹斑斑的铁剑,指尖刚触到剑刃,左手就不受控地颤了颤,
磨石“咔嗒”一声撞在剑鞘上,在寂静的作坊里格外刺耳。他停下动作,
望着自己微微发抖的左手,喉结轻轻滚了滚。这双手,本该是江湖上最金贵的手。
淬火居是百年铸剑世家,父亲苏老铁当年凭一把“惊鸿”剑,
让南北武林的剑客都要绕着江南走三分。可到了他苏沉舟这里,天生手颤的毛病,
断了所有铸剑的可能。父亲临终前把淬火居的钥匙塞给他时,眼神里的失望像针一样,
扎了他十年。如今的淬火居,早没了当年的风光。作坊里积着厚厚的灰,
墙角堆着生锈的铸剑炉,只有案头那柄未开刃的“断念”剑,
还透着几分当年的气派——那是父亲没来得及完成的最后一把剑,剑身长三尺七寸,
剑柄缠着黑色鲛绡,只是剑刃处还是粗粝的铁胎,像一头没睡醒的猛兽,藏着未露的锋芒。
苏沉舟伸手摸了摸断念剑的剑柄,指尖传来鲛绡粗糙的触感,心里泛起一阵涩意。他收回手,
重新拿起磨石,刻意放慢动作,试图稳住左手。可刚磨了两下,门外就传来“吱呀”一声响,
伴随着雨靴踩在青石板上的“啪嗒”声,一个清泠的女声穿透雨幕,落进作坊里:“请问,
这里是淬火居吗?”苏沉舟抬头望去,只见作坊门口站着个穿青布裙的女子。
她撑着一把油纸伞,伞沿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截线条柔和的下颌。
雨丝打湿了她的裙角,贴在小腿上,勾勒出纤细的轮廓。她手里提着一盏琉璃灯,
灯盏是淡青色的,里面烛火摇曳,在雨雾里晕开一圈暖黄的光。“是。”苏沉舟放下磨石,
声音有些沙哑,“姑娘是要铸剑,还是修剑?”女子走进作坊,收起油纸伞,
抖了抖伞面上的水珠。伞一收,苏沉舟才看清她的模样——眉如远山,眼似秋水,
只是眼底蒙着一层淡淡的愁绪,像江南此刻的雨,化不开。她将琉璃灯放在案头,
从随身的布包里取出一样东西,轻轻放在苏沉舟面前。那是一把断裂的残剑。
剑身长不足两尺,剑身布满了细小的裂纹,靠近剑柄的地方有一道整齐的断口,
显然是被人用利器斩断的。最特别的是,剑身上刻着半朵灯花,线条纤细,
像是用细针一点一点刻上去的,历经岁月,却依旧清晰。“我想请公子,把它修好。
”女子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无论花多少钱,我都愿意。
”苏沉舟拿起残剑,指尖拂过那半朵灯花,只觉得剑身的寒气透过指尖,钻进心里。
这剑的材质是玄铁,虽不算顶级,却也是江湖上难得的好料,看剑鞘的磨损程度,
至少用了十年以上。可这样一把剑,怎么会断得如此彻底?“姑娘,这剑断得太狠,
就算修好,也再难用来打斗了。”苏沉舟如实说道,“而且玄铁难补,
我……”“我不用它打斗。”女子打断他,眼神忽然亮了起来,像是烛火落在了寒潭里,
“我只是想让它看起来完整些,见故人最后一面。”苏沉舟看着她眼底的光,
心里忽然软了一下。他修了五年剑,见过太多人拿着旧剑来修,有人是为了缅怀,
有人是为了执念。眼前这女子,显然是后者。他沉默片刻,
指了指案头的断念剑:“我修剑慢,尤其是玄铁。你若信得过我,十日后来取。”女子闻言,
脸上露出一抹浅淡的笑,像雨后天晴时,云层里漏出的一缕阳光。“多谢公子。”她说着,
从布包里取出一锭银子,放在案上,“这是定金,剩下的部分,我取剑时一并付清。
”苏沉舟刚想推辞,说定金太多,女子却已经提起琉璃灯,转身走向门口。油纸伞再次撑起,
她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雨幕里,只留下那盏琉璃灯,还在案头亮着,烛火摇曳,
映得那半朵灯花,仿佛活了过来。苏沉舟望着门口的雨丝,愣了好一会儿,才拿起那锭银子。
银子是官银,上面刻着“嘉靖年制”的字样,分量很足,足够他修十把这样的剑。
他把银子收好,低头看向那柄残剑,指尖再次触到剑身上的灯花,忽然觉得,
这雨夜里来的女子,藏着太多故事。接下来的日子,雨还在断断续续地下。
女子每天都会来淬火居,有时是清晨,有时是傍晚,每次都提着那盏琉璃灯。
她从不打扰苏沉舟修剑,只是找个角落坐下,安安静静地看着他磨剑。
苏沉舟起初还有些不自在,后来也就习惯了——作坊里太冷清,有个人坐着,
倒也添了些人气。他修剑的时候,左手还是会颤。尤其是在焊接玄铁断口时,
火候要拿捏得恰到好处,手一颤,就可能前功尽弃。有好几次,火星溅到他的手背上,
烫出细小的水泡,他也只是皱皱眉,继续手上的活计。“你的手,一直这样吗?”这天傍晚,
女子忽然开口,打破了作坊里的寂静。苏沉舟握着焊枪的手顿了顿,火星落在地上,
熄灭在潮湿的青砖上。他抬头看向女子,发现她正盯着自己的左手,眼神里没有嘲讽,
只有一丝好奇。“天生的。”苏沉舟放下焊枪,声音有些低沉,“练不好剑,也铸不了剑,
是个废人。”女子沉默了片刻,起身走到案头,拿起一把修好的旧剑,轻轻拔出剑鞘。
剑刃虽然不算锋利,却被磨得锃亮,映着琉璃灯的光。“我认识一个人,他右手断了,
却能用左手练剑,最后成了江湖上有名的剑客。”她顿了顿,看向苏沉舟,“手颤不是病,
是心没定。”苏沉舟心里一动。这话,父亲当年也说过。可他试了无数次,心越定,
手颤得越厉害。他望着女子手里的剑,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姑娘懂剑?
”女子把剑插回剑鞘,轻轻放在案上,眼底的愁绪又浓了些:“以前懂,现在不懂了。
”她没再多说,转身回到角落坐下。苏沉舟看着她的背影,
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这女子,绝不是普通人家的姑娘。她说话时的语气,
握剑时的姿势,还有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剑气,都透着江湖人的痕迹。第七天的时候,
苏沉舟终于把残剑的断口焊好了。他拿着剑,在琉璃灯下仔细打磨,
忽然发现剑身上那半朵灯花的纹路,和父亲留下的一本铸剑图谱里的纹样很像。他心里好奇,
忍不住问道:“姑娘,这剑上的灯花,是故人刻的?”女子抬起头,
眼底泛起一层水光:“是我师兄刻的。他说,我的剑快,像灯花一闪,
所以给我的剑刻了灯花,自己的剑也刻了半朵,说这样就算分开了,也能找到彼此。
”苏沉舟握着剑的手顿了顿:“姑娘的师兄……”“三年前,死在门派火并里了。
”女子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撕心裂肺的痛,“那天我不在,等我回来的时候,他已经凉透了,
手里还握着这把剑,剑断了,人也没了。”苏沉舟沉默了。江湖里的厮杀,
从来都是这样残酷。他想起父亲当年,也是因为拒绝给魔教铸剑,被人偷袭,伤了根基,
才早早离世。他看着女子眼底的泪水,忽然觉得,自己这点手颤的毛病,比起失去亲人的痛,
算不了什么。“姑娘放心,我一定把剑修好,让你好好见他一面。
”苏沉舟握紧了手里的残剑,左手竟奇迹般地没颤。女子看着他,点了点头,
泪水终于落了下来,砸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水渍。琉璃灯的光映着她的脸,一半是泪,
一半是光,像一幅悲伤的画。第十天,雨停了。苏沉舟把修好的残剑放在案上。
剑身上的断口已经被打磨得光滑,看不出丝毫断裂的痕迹,那半朵灯花在阳光下,
显得格外清晰。女子来的时候,手里没提琉璃灯,穿了一身素白的衣服,
头发用一根木簪挽着,看起来干净又落寞。她拿起残剑,轻轻拔出剑鞘,剑刃映着天光,
闪着淡淡的光。她看着剑身上的灯花,嘴角露出一抹浅淡的笑,眼里却满是泪水。
“多谢公子。”她把剑插回剑鞘,从布包里取出剩下的银子,放在案上,“这是剩下的钱,
公子收好。”苏沉舟刚想推辞,女子却已经转身走向门口。她的脚步很轻,
像是怕惊扰了什么。走到门口时,她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向苏沉舟,轻声说:“公子,
若日后遇到危险,记得拿起你案头那把断念剑。有些东西,不是不能,是不敢。”说完,
她便转身离开了。苏沉舟站在作坊里,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心里忽然有种莫名的不安。
他走到案头,拿起那把断念剑,剑柄的鲛绡硌着手心,剑身在阳光下泛着冷光。他不知道,
女子这一去,便是永别。当晚,月色如霜。苏沉舟刚收拾好作坊,准备关门,
就听到巷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兵器碰撞的“铿锵”声。他心里一紧,
想起白天女子的话,连忙抓起案头的断念剑,就往巷口跑。巷口的空地上,
女子正和三个黑衣人打斗。她手里握着那把修好的残剑,剑花飞舞,动作依旧很快,
可身上已经中了好几刀,素白的衣服被染成了红色,像雪地里开了血花。“林灯!
你以为躲了三年,就能逃得掉吗?”为首的黑衣人冷笑一声,手里的弯刀劈向女子的胸口,
“当年你师兄不肯归顺,死得活该!你若识相,就把当年的事说出来,否则,
今天就是你的死期!”林灯?苏沉舟心里一震。他想起江湖上的传闻,三年前,
“灯影剑”林灯和她师兄在门派火并中失踪,有人说他们死了,有人说他们隐居了。原来,
眼前的女子,就是当年名动江湖的灯影剑。林灯避开黑衣人的弯刀,
反手一剑刺向对方的小腹,却被另一个黑衣人挡住。她的动作越来越慢,伤口的血越流越多,
脸色苍白得像纸。“师兄,我来见你了。”林灯看着手里的残剑,嘴角露出一抹释然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