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阴宅我们镇子,就是个被老天爷随手丢在群山褶皱里的疤瘌点儿,
地图上你拿放大镜怼瞎了也未必能找着。一年到头,雾气跟癞皮狗似的赖着不走,
把天地都糊得黏黏糊糊。唯一通往外头的那条泥巴路,一下雨就烂得像一锅呕出来的粥,
陷进去能把鞋底子都给你粘掉。时间在这儿淌得贼慢,慢到那些该进棺材的老规矩、旧讲究,
还他妈活得硬朗得很,比如,对“那东西”的怕,是刻在骨头缝里的。我叫陈弃。
这名儿是我奶奶给的。一个“弃”字,把我刚落地那会儿的惨样儿概括得明明白白。
我娘生我的时候,撞上了鬼门关,难产。据说那血淌了半屋子,接生婆出来时,
脸跟死人一个色,就知道摇头。我爹蹲在门槛上,脑袋埋裤裆里,
一根接一根地嘬那呛死人的旱烟,烟雾缭绕里,他那张脸模糊得像个鬼影。最后,
我娘用自个儿的命,把我换来了。她咽气前,手死死攥着奶奶,眼睛瞪得溜圆,
眼珠子都快蹦出来了,钉子一样钉在我身上,嘴唇哆嗦着,却一点声儿都挤不出来。
奶奶后来跟我说,她看懂了,我娘说的是:“护好……孩子……”邪乎事儿,
就从我娘下葬后的第七天,头七晚上,开始了。按老规矩,头七回魂夜,活人得躲开,
免得撞上不该看的。家里得摆上酒菜,地上还得薄薄撒一层香灰,看看亡魂是不是回来过。
那晚,奶奶领着魂不守舍的爹,照规矩弄好,天擦黑就躲进了里屋,大气不敢出。第二天,
鸡刚叫,奶奶头一个推开堂屋的门。就听她“呃”地抽了口凉气,
整个人像被钉尸桩撂那儿了,僵着不动。我扒着门框往里瞧,浑身的汗毛唰一下就立了起来。
撒了灰的地面上,除了我们自家人的脚印,多了一行清晰的印子!那脚印小巧,像是女人的,
湿漉漉的,从大门槛那儿进来,在摆着我娘牌位的供桌前转悠了好一阵,然后,一步步,
挪到了我出生那间房的门口,最后……凭空没了!更瘆人的是,供桌上的饭菜,
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干了元气,没了半点热乎气,蔫头耷脑,颜色都变得灰黄。
而我那个摇窝旁边,赫然放着一坨湿泥巴,泥里还裹着几根河底才有的水草,
散发着一股河泥特有的腥气。“是……是孩儿他娘……回来了?”我爹嗓子眼发颤,
脸白得跟纸一样。奶奶的脸色阴得能拧出水,她走到我摇窝边,捡起那坨湿泥,
放到鼻子底下嗅了嗅,然后眼神复杂地剜了我一眼,声音干涩:“不是回魂……是‘恋栈’!
她舍不得弃儿,阴魂不散,从坟里爬出来了!”这话像颗炸雷,把整个镇子都掀翻了。
死人恋栈活人,这是大忌中的大忌!意味着那亡魂不肯安生,会搅得家宅鸡犬不宁,
吸活人的阳气,迟早把活人也拖进阴曹地府!唾沫星子能淹死人,
我家一下子成了人人躲着走的“阴宅”,路过门口都得绕三道弯。我爹那点胆子,
早就被吓破了,加上丧妻之痛和流言蜚语,在一个瓢泼大雨的夜里,
他卷走了家里仅剩的那点家当,跑得无影无踪,真应了我这个“弃”字,把我彻底给抛弃了。
从那以后,就剩下我和奶奶,守着这栋越来越破败、阴气森森的老屋,还有那个每隔七天,
准会在夜里带着一身水汽回来的“娘”。第二章 守夜人我是奶奶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
可她跟别人家的奶奶不一样,从没给过我暖和的怀抱,也没啥慈祥笑脸。她对我,
总隔着一层东西,像是警惕,又像是……害怕。我们不住一屋。我的房间,
是家里最背阴、最潮的一间,窗户用木板钉得死死的,只留一条缝透点气。
奶奶自个儿住在堂屋另一边,房门口常年挂着一面长了铜绿的八卦镜,
明晃晃地对着我的方向。打从我记事起,就活在一个以七天为轮回的怪圈里。
每到那个“第七夜”,奶奶就格外紧张。天一擦黑,她必定把我往那黑屋子里一锁,
脸绷得紧紧的,厉声警告:“听着,今晚不管听见啥动静,都不准出来!不准吭声!
更不准扒门缝往外看!不然,小命没了可别怨我!”然后,她就一个人坐在堂屋的八仙桌旁,
点上一盏昏黄得像是随时会灭的油灯,手里捏着一串摸得油光锃亮的念珠,
嘴里叽里咕噜念着听不懂的词儿,那架势,不像是在祈祷,
倒像是在跟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较劲、对峙。那些夜晚,是我童年里最深的噩梦。门外,
总是不消停。先是若有若无的哭声,像野猫叫春,又像风吹过破瓦缝,幽幽怨怨,
听得人心里直发毛。接着是脚步声,“啪嗒……啪嗒……”,带着水声,由远及近,
在堂屋里来回踱步,不紧不慢。有时候,还会有指甲刮擦门板的声音,
“刺啦……刺啦……”,又慢又沉,好像那东西极有耐心,非要刮开门板进来不可。
我吓得缩在床角,用破被子蒙住头,浑身抖得像筛糠。一股子冰冷的、带着河腥气的寒意,
丝丝缕缕地从门缝底下钻进来,屋里的温度眨眼就降好几度。偶尔,
我实在憋不住那该死的好奇心,会偷偷爬到门边,哆嗦着把眼睛凑到门缝上。外面黑漆漆的,
只有奶奶那盏油灯的光晕在晃荡。光影摇曳里,我好像瞥见一抹模糊的白影子,
拖着一道水渍,在堂屋里飘来飘去。我看不清脸,但能感觉到一道冰冷的目光,
穿透厚厚的门板,死死钉在我身上。那感觉,不像是纯粹的恶意,
倒更像是一种……让人喘不过气的、冰凉的渴望。熬到天快亮,这些声音才会慢慢消失。
奶奶回来开门,她的脸总是煞白煞白,眼窝深陷,像是一夜之间被抽干了精气神。
她也不说话,默默拿起抹布,把地上的水渍,还有有时会出现的湿泥巴、水草收拾干净,
然后就像啥也没发生过,开始又一天的日子。我忍不住问过她:“奶奶,外面是不是我娘?
” 每次,她都像被针扎了似的,猛地打断我,眼神凶狠:“闭嘴!那不是你娘!
那是缠人的‘脏东西’!记住喽!她要是碰着你,你就活不成了!”可我心里总觉得不对劲。
因为有一次,我发了高烧,烧得迷迷糊糊,感觉一只冰冷潮湿的手摸上了我的额头,
那刺骨的凉意反而让我滚烫的脑袋舒服了点。我好像还听到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
就响在我耳朵边。然后,我的烧,竟然就那么莫名其妙地退了。奶奶发现后,
脸上没有一点高兴,反而更难看了,嘴唇抿得发白。她连夜把镇上的那个老神婆请到家里,
在我房间的门上、窗板的缝隙里,贴满了黄乎乎的符纸,
又在我脖子上挂了个用黑狗血泡过的小桃木剑,硌得我生疼。
压低声音说话:“……越来越贪心了……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弃儿迟早……”恐惧和疑惑,
像野草一样在我心里疯长。我既怕死了那个夜夜来的“东西”,
又忍不住对她生出一种扭曲的好奇。她到底是个啥?为啥偏要回来?她真的想害我吗?
第三章 水鬼谣在镇上,我没朋友。我是“阴宅”里爬出来的“鬼娃”,那些孩子见了我,
要么躲得远远的,要么就朝我扔石子土块,编着顺口溜骂我:“陈弃陈弃,娘是水鬼,
夜夜回家,吸你阳气!” “鬼娃鬼娃,浑身晦气,小心你娘,拖你下水!
”我只能缩在墙角,看着他们疯跑打闹。那种孤独和被人戳脊梁骨的感觉,像无数小虫子,
日夜啃咬着我的心。七岁那年,我实在憋炸了。趁着奶奶没留意,
我偷偷溜到了镇子外边那条大河边上。人都说,
我娘就是在这条河里淹死的奶奶对外是这么说的。河水黄乎乎、浊滔滔,
打着旋儿往前奔,看着就晕。我站在河岸上,对着空荡荡的河面,
用尽全身力气吼:“你出来!我知道是你!你为啥缠着我!让我被所有人笑话!你出来啊!
有本事你出来!”河水哗哗响,像是在嘲笑我。只有风穿过芦苇荡,发出呜呜的哭声。
我气得浑身发抖,捡起石头拼命往河里砸:“我恨你!我恨你!你不是我娘!你是鬼!
你是害人精!”正发泄着,脚底下被水泡软的泥岸突然塌了一块,我“啊呀”一声惊叫,
整个人栽进了冰冷刺骨的河水里。湍急的水流立马淹过了我的头顶,灌了我一鼻子一嘴。
我拼命扑腾,可身子却像绑了石头,往下沉。肺里像着了火,眼前越来越黑。
就在我以为自己马上要淹死的时候,一只冰冷得像铁钳的手,猛地抓住了我的脚脖子!
那力气大得吓人,不是往上拉,而是死死地把我往更深、更黑的河底拽!
无数水草像毒蛇一样缠上来,勒得我生疼。是水鬼!拉替身的水鬼!我吓得魂儿都没了。
可就在这时,另一股力量猛地抓住了我的胳膊!那只手更冷,更硬,
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执拗劲儿,跟拽我脚脖子的那股力量在水里较上了劲!浑浊的水里,
我好像看见缠着我的水草中间,有一张肿胀腐烂的怪脸,而抓住我胳膊的那只手后面,
是一团模糊的、白生生的影子。一场水下无声的生死拔河。我感觉胳膊都快被扯断了。终于,
救我的那股力量赢了,我像条死鱼一样被猛地甩上了岸,趴在泥地里咳得撕心裂肺,
黄疸水都吐出来了。我瘫在泥水里,半天缓不过神。河边空荡荡的,只有芦苇在晃。
可我清清楚楚地看见,泥岸上,除了我扑腾的痕迹,还有两行不一样的脚印。
一行是湿漉漉的小脚印,从河里上来,停在我身边。另一行,脚印更深更乱,
像是经过了一番搏斗,延伸向了河心。是“她”救了我?为了我,跟河里的水鬼干了一架?
我失魂落魄地跑回家,浑身湿透。奶奶一看我这模样,脸唰就变了。听我结结巴巴说完,
她半天没吱声,最后长长叹了口气,
眼神里第一次露出一种我从来没见过的、近乎悲哀的神情。“那条河……邪性得很。
你娘当年……怕不是失足那么简单。”奶奶摸着那串念珠,声音低得像自言自语,“往后,
打死也别往那儿去了。”从那以后,我对那个夜夜归来的“她”,感情彻底变了味。
怕还是怕,可里面掺进了一点别的东西,说不清道不明,像是……依赖?又或者,
是想扒开迷雾看***相的渴望。第四章 尸斑我一天天长大,眼睛也越来越毒。
我发觉奶奶的身子骨,好像也在起某种吓人的变化。她越来越见不得光,
大白天也喜欢缩在黑黢黢的墙角。脸皮苍白得没一丝血色,肉皮子松松垮垮,
像是……像是被水泡久了脱了形的纸。最让我心惊肉跳的是,有一回她弯腰捡东西,
我正好在她身后,一眼瞥见她后脖颈子衣领下面,有一块明显的、暗紫色的斑块!
那……那是尸斑?!我差点当场叫出来。活人怎么会长这玩意儿?
一个可怕的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我脑子:难道奶奶她……早就不是活人了?
这想法让我后脊梁发凉。我开始更小心地偷偷观察她。我发现她吃得越来越少,
而且尽挑些没油没盐的东西吃。她走路没声儿,有时候突然出现在我背后,能把我吓个半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