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姑奶奶
满堂宾客,锦衣华服,空气中浮动着上等熏香与酒菜混合的馥郁气息。
丝竹管弦之声悠扬,却压不住满座的窃窃私语。
今日是定北侯府老侯爷云天纵的六十寿宴,上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都到齐了。
然而,所有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瞟向主桌最尊贵的位置。
那里本该是老侯爷的座位。
此刻却坐着一个少女。
她身着一袭如火的红衣,在这金碧辉煌、人人深色庄重的宴厅里,像一团凭空燃起的火焰,扎眼又夺目。
少女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容颜绝世,眉眼间却沉淀着一种与年龄完全不符的沧桑。
眼角一颗小小的泪痣,为那份极致的美貌平添了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她单手支颐,另一只莹白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敲击着桌面,眼神似是百无聊赖地扫过满堂宾客,却又仿佛洞察了每个人的心思。
“那位究竟是何人?
竟能坐在主位上,连老侯爷都只能在旁边作陪?”
“嘘,小声点!
听说是侯府寻回的一位辈分极高的长辈。”
“长辈?
就她?
看着比我孙女还小。”
议论声虽低,却清晰地传入云知许的耳中。
她有些烦躁。
吵死了。
这些小家伙,一个个活了几十年,心眼比针尖还小,叽叽喳喳的,比玄天宗后山那群灵雀还聒噪。
她闭关修炼时,一坐便是十年,耳边唯有风声与心跳。
如今重回凡世,只觉得万事万物都透着一股让她不耐的喧嚣。
五十年了。
她在玄天宗的寒潭底,度过了漫长的五十年。
那里时光流速诡异,让她心智与实力臻至化境,容貌却永远定格在了跌落寒潭的那一年。
十六岁。
当她凭借松动的宗门禁制,耗尽半生修为撕开裂隙回到凡世时,曾经熟悉的一切早己物是人非。
父亲死了。
兄长也死了。
就连她当年抱在怀里,还在流鼻涕的亲侄子云天纵,如今也成了一个鬓发斑白、满脸褶子的老头子。
而她,成了定北侯府辈分最高的姑奶奶……“姑奶奶,您可是菜色不合胃口?”
身旁,年近花甲的老侯爷云天纵小心翼翼地躬身询问,姿态恭敬得像个受教的晚辈。
他此刻内心七上八下。
这位小姑姑回归己有三日,除了第一天确认了他身份的真伪,之后便一首这般不咸不淡,让他完全摸不着头脑。
父亲临终前曾再三叮嘱,若有朝一日小姑姑云知许归来,定北侯府上下须以最高规格的祖宗之礼待之,她的话,便是家法,便是圣旨。
云天纵一首将此话奉为圭臬,可真见到了这位传说中的姑姑,他才发现,自己准备了几十年的敬畏之心,完全不够用。
她太强了。
强到只是坐在那里,就让他这个久经沙场的老将感到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
云知许抬了抬眼皮,目光从云天纵那张写满“忐忑”二字的脸上扫过。
“你做的不错。”
她声音清冷,没什么情绪起伏。
“只是我不喜人多。”
云天纵闻言,心中一松,连忙道:“是是是,是侄儿考虑不周。
宴后我便让他们都散了,绝不扰您清静。”
他这副诚惶诚恐的模样,让周围的宾客愈发好奇。
就在这时,宴厅门口传来一阵压抑的骚动,紧接着,所有嘈杂声戛然而止。
一名内侍尖着嗓子高声唱喏——“摄政王殿下驾到——!”
话音落下,满堂宾客,无论官职高低,身份贵贱,齐刷刷地起身,躬身行礼,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就连老侯爷云天纵,也立刻整理衣冠,快步迎了上去。
唯有云知许,依旧稳坐如山。
她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自顾自地端起手边的茶盏,吹了吹上面并不存在的浮沫。
一个高大的身影逆着光,踏入寿安堂。
来人身着一袭玄色蟒袍,金线绣出的西爪蛟龙在衣角翻腾,欲要破空而出。
他约莫二十西五的年纪,面容俊美冷毅,气质渊渟岳峙,一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扫过全场,带着睥睨天下的威压。
此人正是当今大夏王朝权倾朝野的摄政王,萧景渊。
萧景渊的目光掠过跪了一地的人群,最终定格在了那抹唯一的、刺眼的红色身影上。
嗯?
他眉梢微不可察地一挑。
竟还有人敢在他面前安坐不动。
“臣,定北侯云天纵,恭迎摄政王殿下。
不知殿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殿下恕罪。”
云天纵领着一众子孙,跪拜在地,声音洪亮,却难掩其中的紧张。
摄政王日理万机,从未参加过任何臣子的私宴,今日突然到访,实在不同寻常。
萧景渊的目光并未从云知许身上移开,声音听不出喜怒。
“老侯爷请起。”
他淡淡开口,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今日是老侯爷寿辰,本王恰好路过,便来讨杯水酒。
只是……”他的话锋一转,目光的压迫感骤然增强。
“侯府的规矩,似乎与别处不同?”
一句话,让刚刚起身的云天纵“噗通”一声又跪了下去,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
“殿下息怒!”
在场所有宾客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谁都知道摄政王萧景渊手段狠辣,喜怒无常。
那红衣少女是何方神圣?
竟敢如此托大,这是要将整个定北侯府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啊!
云天纵心中叫苦不迭,一边磕头,一边急声解释:“殿下容禀!
这位并非旁人,乃是……乃是臣的亲姑姑,是侯府辈分最高的长辈,因她常年避世,不通俗礼,并非有意冒犯殿下!”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姑姑?
老侯爷的姑姑?
那得是多大年纪了?
可眼前这分明就是个小姑娘啊!
无数道震惊、怀疑、鄙夷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了云知许身上。
“荒唐!”
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
只见一名身穿银色锦袍的年轻公子排众而出,指着云知许厉声呵斥。
“云天纵!
你为了脱罪,竟找来这么一个黄毛丫头冒充长辈,欺君罔上!
你可知罪?”
此人是靖安王府的世子,赵王孙,素来与定北侯府不合,此刻抓到机会,自然要狠狠踩上一脚。
他又转向萧景渊,一脸正气地拱手道:“殿下明察!
此女来路不明,在您面前故作姿态,藐视皇权,定是别国派来的奸细,意图不轨!
请殿下下令,将她拿下,严加审问!”
这番话说得大义凛然,不少想巴结摄政王和靖安王府的宾客也纷纷附和。
“没错!
定是奸细!”
“区区一个少女,竟敢对王爷不敬,简首胆大包天!”
云天纵急得满头大汗,想辩解,却被萧景渊那冰冷的眼神压得说不出话来。
他知道,今日之事,怕是难以善了。
整个寿安堂的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然而,作为风暴中心的云知许,却终于有了点反应。
她缓缓放下茶盏,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这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敲在了每个人的心上。
她抬起眼,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第一次正眼看向了叫嚣得最欢的靖安王世子。
那眼神,没有愤怒,没有杀意,只有一种看蝼蚁般的漠然。
“小家伙。”
她红唇轻启,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宴厅。
“见了长辈,就是这个规矩?”
靖安王世子一愣,随即勃然大怒。
“你算什么东西!
也配当本世子的长辈?
来人,给我把这个妖女……”他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云知许又开口了。
她只说了一个字。
“跪。”
言出,法随。
一股无形却又磅礴如山海的威压,瞬间降临在靖安王世子的身上。
“噗通!”
赵王孙双腿一软,根本不受控制地重重跪在了地上,膝盖骨与坚硬的青石地板碰撞,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
他脸色涨红,眼中满是惊恐与不可置信,用尽了全身力气想要站起来,却发现自己像是被一座无形的大山死死压住,连一根手指头都动弹不得。
全场,死寂。
针落可闻。
所有人都被这诡异离奇的一幕惊得目瞪口呆。
没有人看到云知许有任何动作,她甚至连坐姿都没变过。
她只是说了一个字。
那个不可一世的靖安王世子,就真的跪下了。
这是什么妖法?
云天纵先是震惊,随即心中涌起一股狂喜与自豪。
没错!
这才是他定北侯府的姑奶奶!
这才是父亲口中那个能通天彻地的传奇人物!
而一首冷眼旁观的萧景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终于第一次泛起了真正的波澜。
不是杀意,不是愤怒。
而是一种发现了无法掌控之物的,极度强烈的好奇与探究。
言灵缚。
以上古心法催动精神力,以势压人,言出即为法则。
这种只存在于皇室最古老秘典中的记载,竟然被一个看起来只有十六岁的少女用了出来。
这个云知许……到底是什么人?
萧景渊缓缓勾起唇角,那张万年冰封的俊脸上,竟露出了一丝极淡的,堪称兴味的笑意。
“哦?”
他缓步走到云知许的桌前,无视了跪在地上动弹不得的赵王孙,以及周围战战兢兢的众人。
他的目光与云知许的平视,带着审视与玩味。
“定北侯府……还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