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的五月,本该是栀子花的甜香,星河酒店的大堂却用香薰机硬熏出了桂花香。那味道甜得发腻,像一层虚假的糖衣,裹着这座金碧辉煌牢笼里的冰冷。顾念缩在旋转门的阴影后,指尖反复摩挲着怀里的小银锁。锁身刻着的"顾明远"三个字被她摸得光滑,却依旧硌得掌心发疼,像一根细小的针,提醒着她格格不入的身份。
她是被酒店经理半请半推地带进休息室的。那经理脸上挂着职业性的微笑,眼神里却藏着鄙夷,仿佛她身上那件租来的香槟色礼服——肩线滑到胳膊肘,裙摆还沾着今早买豆浆时蹭的污渍——会弄脏了这铺着大理石的地面。
半小时前,她刚鼓起勇气站在宴会厅门口,穿宝蓝色Dior高定礼服的顾明珠就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冲了过来。她指甲上酒红色的甲油闪着尖锐的光,几乎要戳进顾念的眼角:"顾念?你也配穿这种地摊货来我的认亲宴?"
顾念下意识地扯了扯领口,小声辩解:"我只有这件像样的衣服。"
"像样?"顾明珠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伸手就拽住了顾念的马尾。那力道大得让顾念头皮发麻。"乡下丫头就是乡下丫头,土气是刻在骨子里的!你看我这件,Dior今年的秀款!还有这条钻石项链,我奶奶给我的成年礼!"
周围立刻响起细碎的议论声。"还是真千金有气派。""可不是嘛,这假的就是上不了台面。"那些声音不大,却像无数根细针,扎得顾念耳朵发烫。她攥紧了怀里的银锁,七岁时的记忆突然翻涌上来——那天顾明珠抢她的铅笔盒,也是这样拽着她的头发往墙上撞。爷爷顾明远蹲在巷口,默默捡着散落的铅笔,只是反复说:"念丫头,忍忍,等你长大就好了。"
长大?顾念望着休息室镜子里的自己。眼角还沾着早上帮爷爷晒被子时蹭的灰,嘴唇因为紧张抿得发白,连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的怯懦。原来所谓长大,不过是换了个更华丽的地方,继续被人当成笑话。
宴会厅里,顾老爷子坐在主位的太师椅上。他穿着笔挺的西装,领口别着顾氏集团的徽章,脸上的皱纹比去年春节时更深了,像老树皮一样刻满了岁月和算计。当顾念被"请"进来时,他端着青花瓷茶杯的手明显顿了一下,随即又迅速端起来抿了一口,眼神躲闪,像是在掩饰什么。
"各位亲友!"司仪甜得发腻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遍全场,"今天是我们顾家认回亲生女儿顾明珠小姐的大喜日子!"
掌声雷动。顾明珠提着裙摆走到台前,接过话筒时,嘴角的笑容几乎要翘到耳根。"谢谢大家百忙之中来参加我的认亲宴。其实我早就知道自己是顾家的孩子,只是……"她话锋突然一转,那双精心描画过的眼睛像淬了毒的刀子,直直刺向角落里的顾念,"只是没想到,顾家还养了个鸠占鹊巢的'二小姐'。"
全场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像聚光灯一样打在顾念身上,沉重得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顾明珠显然很享受这种掌控全场的感觉,她提高了音量,字字清晰:"这个乡下来的野丫头,居然敢冒充顾家的女儿!她身上的衣服是租的,背包是淘宝九十块包邮的!就连'顾念'这个名字,我看也是我爷爷一时兴起随便取的!"
"我名字是爷爷取的!"顾念猛地站起来,怀里的银锁"啪嗒"一声掉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说'念'是纪念我爸妈!"
"纪念你爸妈?"顾明珠突然笑了,眼泪却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你爸妈当年抢了顾家的大订单,害得我妈动了胎气差点流产!你现在居然还有脸提他们?"
这句话像一颗炸雷,在顾念耳边轰然炸响。她的耳朵嗡嗡作响,眼前阵阵发黑。她想起爸爸临终前,枯瘦的手紧紧攥着她的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念丫头,别恨顾家……"妈妈弥留之际,也只是反复呢喃:"对不起,没能让你过上好日子……"
"你胡说!"顾念冲过去,一把抓住顾明珠的手腕,"我爸妈是为了帮顾家挡车祸才死的!你凭什么污蔑他们!"
顾明珠尖叫起来,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用力甩开顾念的手,尖利的指甲瞬间在顾念的胳膊上划出几道血痕。"你个骗子!保安!保安在哪里?把这个疯子给我轰出去!"
两个穿黑西装的保安立刻冲了过来。顾念下意识地护住怀里的帆布背包——那里面装着她熬了无数个夜晚才完成的游戏策划案《九霄》,每一页都写满了她的心血和梦想。混乱中,有人从背后狠狠推了她一把。顾念踉跄着撞在桌角,膝盖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背包却被一只手抢了过去。
"我的策划案!"顾念顾不上膝盖的疼痛,挣扎着要爬过去。她看见顾明珠正举着她的背包,得意洋洋地翻着里面的东西。策划案从背包里掉出来,像一片落叶,摊在了顾老爷子的脚边。
顾明珠捡起策划案,随意地翻了两页,突然夸张地笑出了声:"这是什么?《九霄》中医针灸副本?真可笑!我上周才跟公司策划部提过这个创意,原来都是你偷我的!"
"那是我的!"顾念疯了一样扑过去,却被保安死死按住了肩膀,"我三年前就开始做这个策划了!里面的每一个穴位、每一条经络,都是我爷爷教我的!"
"你爷爷?"顾明珠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像在看一个跳梁小丑,"你那个只会在乡下给人看小病的郎中爷爷?他也配教你做游戏?"
这句话,彻底击碎了顾念最后一丝隐忍。她猛地挣脱保安的束缚,一把攥住顾明珠的手腕,指甲深深掐进她的肉里,一字一句地问:"你抢我的铅笔,抢我的书包,现在还要抢我的梦想?顾明珠,你算什么东西!"
周围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顾老爷子猛地一拍桌子,青花瓷茶杯盖都震得跳了起来。"顾念!你闹够了没有!"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愤怒,更有失望——那是一种顾念从小听到大的、彻底的否定。
顾念抬起头,望着顾老爷子那张写满不悦的脸。她忽然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她松开顾明珠的手,慢慢蹲下身,捡起地上的策划案,用袖子轻轻擦去上面的灰尘。"爷爷,你不是一直说我没教养、给顾家丢脸吗?好,那我就不闹了。"
她抱着策划案,转身,一步一步地走出了宴会厅。水晶灯的光芒在她身后碎裂成无数光点,像一场盛大而冰冷的梦。
晚上十点,顾念终于回到了乡下爷爷家。她坐在冰冷的土炕上,借着微弱的煤油灯,颤抖着手打开了爷爷的旧药箱。
这只桐木药箱是爷爷的宝贝,箱盖上那块补丁还是去年她用爷爷的旧衬衫缝的。她掀开箱盖,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银针、晒干的草药包,还有一本泛黄的牛皮纸笔记本。
顾念的手指拂过笔记本粗糙的封面,最后翻到了最后一页。那上面是爷爷顾明远的字迹,歪歪扭扭,笔画颤抖,像是握着笔的手已经没有了力气:
"念丫头,当你看到这封信时,爷爷或许已经不在了。今天顾家的人来找过我,他们说你不是顾家的亲生孩子,当年在医院抱错了。我怕你伤心,一直没敢告诉你真相。其实,你爸妈是顾家的远房亲戚,当年你亲爷爷救过顾老爷子的命,顾老爷子才答应把你过继给顾家。可我看着你从小被顾明珠欺负,实在不忍心你再受委屈,就把你接回了乡下。我知道我对不起顾家,但我更不能对不起你……"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纸上,晕开了墨迹。顾念想起小时候,爷爷总是抱着她在老槐树下讲故事,说"我们念丫头要做有骨气的人";想起初中时她被同学嘲笑"没爹没妈",爷爷蹲在学校门口,跟校长据理力争:"我顾明远的孙女,轮不到别人欺负";想起上个月爷爷咳着血,把那只刻着他名字的银锁塞给她,说"要是顾家再欺负你,就回爷爷这儿来,爷爷永远护着你"。
煤油灯的火苗突然"噗"地一声灭了。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顾念摸黑把笔记本紧紧塞进怀里,像抱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窗外传来老花猫"喵呜"的叫声,那是爷爷养了十几年的猫,总喜欢在她睡觉时钻她的被窝。现在,它应该也在老槐树下,等着她回去喂小鱼干吧?
凌晨一点,顾念收拾好了简单的行李。
箱子很小,里面装着爷爷的药箱、《九霄》的策划案、几件洗得发白的衣服,还有那只刻着"顾明远"的银锁。她坐在门槛上,望着天上的月亮。今晚的月亮很圆,却冷得像一块冰,照得她心里一片寒凉。
就在这时,手机突然震动起来。顾念拿出来一看,屏幕上跳着一条匿名短信:
"《九霄》的作者,是我们公司找了整整两年的人。——程远。"
程远?
顾念的心脏猛地一跳。她想起高中时那个总是默默站在她教室门口的男生。他是顾明珠的男朋友,却曾偷偷塞给她一杯温热的奶茶,红着脸说:"顾念,我看过你画的游戏角色,很厉害。"后来顾明珠发现了他们的聊天记录,指着他的鼻子骂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从那以后,他就从她的世界里消失了。
顾念盯着短信,冰冷的手指渐渐有了温度。她忽然笑了,那是今天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她把手机放进包里,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尘土。老槐树下的猫又叫了一声,像是在为她送行。顾念对着黑暗中的槐树挥了挥手,转身走进屋里,轻轻关上了门。
出租车上,顾念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昭阳夜景。霓虹闪烁,却没有一盏是为她而亮。
她摸了摸怀里的笔记本,又摸了摸口袋里的银锁。手机里还躺着程远的短信,高中时他说过的话仿佛又在耳边响起:"顾念,你的游戏,一定会火的。"
车子经过星河酒店时,顾念下意识地抬头。那盏巨大的水晶灯依旧在夜色中闪耀,像一个冰冷的笑话。她看着车窗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忽然觉得,那个缩在角落、怯懦自卑的乡下丫头已经死了。现在的她,心里装着爷爷的嘱托,揣着未完成的梦想,还有一份沉甸甸的秘密。
她掏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敲击,给程远回了一条短信:
"我爷爷的药箱里,有银针。"
发送键按下的瞬间,远处传来零点的钟声。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在星河酒店顶层的总统套房里,顾明珠正对着镜子,抚摸着胳膊上被顾念掐出的红痕,嘴角勾起一抹阴狠的笑容。她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喂,是我。顾念那个小***已经走了……嗯,我知道她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你帮我盯着她,尤其是她和那个叫程远的男人……对,绝不能让她有机会翻身。"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说了句"放心",便挂断了。
顾明珠放下手机,拿起桌上的香槟,轻轻抿了一口。水晶灯的光芒洒在她脸上,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