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围满黄包车夫和旗袍女人,油纸伞挨着油纸伞,水珠顺着伞骨往下淌,像无数透明的蚯蚓。
消防队的德国水泵还在突突作响,可火早灭了,只剩焦黑的木梁吱呀摇晃,偶尔坠下一截火炭,在雨里“嗤”地熄灭。
“顾探长,这边请。”
说话的是巡警老赵,袖口湿透,仍抬手给我挡雨。
我弯腰钻进封锁线,鞋底踩到一片碎瓦,“咔”一声,像踩裂了某只薄胎瓷器。
——后来我才知道,碎的不是瓦,是三年前的真相。
戏台塌了半边,十三具女尸排成一排,盖着油布。
我蹲下去,掀开一角。
火烤过的脸,皮肤紧缩,嘴角却被人用利器挑开,裂到耳根,像一排排诡异的笑。
雨水一冲,焦炭味里混着脂粉香,冲得人喉咙发涩。
我示意老仵作马三过来。
他提着一只小铁箱,头发花白,背却挺得笔首。
“老马,什么说法?”
马三没答,先掏出一把镊子,在女尸耳后轻轻一夹,扯出半片焦黑胶片。
“留声机的蜡盘,烧了一半,还能辨出《游园惊梦》的过门。”
我皱眉:“火场温度能把铁都熔了,蜡盘还能剩?”
马三抬眼,眼白在雨里格外亮:“所以,有人事后放进去的。”
话音未落,后台废墟“哗啦”一声塌落。
我循声奔去,木梯早烧断,只剩半截楼梯悬在半空。
手机——不,是“手电筒”——惨白光柱扫过,照出地面一串湿脚印。
脚印很小,鞋跟极细,像女人的高跟鞋,却深深陷进炭灰里。
我蹲下去量:步距六十厘米,步角十五度,左脚略浅。
结论:此人右腿微跛,体重不超过九十斤。
“顾探长,你在看什么?”
盛清棠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带着雨水的凉。
我愣了半秒——她怎么进来的?
这女人,一身丁香色旗袍,发梢滴水,怀里抱着柯达相机,镜片上沾着灰。
“盛记者,封锁线不是绣花粉帘,可以随便掀。”
她笑,露出两颗虎牙:“新闻自由,顾探长。”
我懒得和她斗嘴,继续照脚印。
她却凑近,轻声道:“三年前,沈墨吟也是在这里被烧死的。”
我手电一抖,光斑在墙上划出尖锐的折线。
“沈墨吟”三个字,像一根细针,刺穿雨幕,刺进耳膜。
我回头,正对上她的眼睛。
那里面,没有调侃,只有一片潮乎乎的悲悯。
“顾执,”她第一次首呼我名,“你信这世间有鬼吗?”
我关掉手电,黑暗立刻涌上来。
“我只信证据。”
证据之一:十三具女尸,鞋底干净,没有登台痕迹,她们不是演员,是观众。
证据之二:火起时,戏园大门被人用铁链反锁,链环却是新的,无锈迹。
证据之三:园主沈墨吟,三年前死于同月同日,同一场戏,同一座台。
而今晚,本不该有演出。
我抬头,雨丝落入眼眶,凉得像泪。
却在那一刻,听见风里传来若有若无的唱段:“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声音软糯,带着水汽,像有人贴着我耳背轻轻呵气。
我猛地转身,废墟空空,只剩半截焦黑戏服挂在梁上,被风吹得鼓胀,像一具无头尸体在鼓掌。
盛清棠的相机“咔嚓”一声,闪光灯劈开黑夜。
照片里,没有戏服,只有我站在废墟中央,影子被拉得老长,像一条不肯离去的黑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