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点三十分，刘念己经坐在自己的工位前，打开了那台有些年头的电脑。
屏幕上幽幽的蓝光映着他平静却难掩倦色的脸。
他总是部门里到得最早的那几个之一，这是一种近乎本能的习惯——对于一份来之不易的工作，他心怀敬畏，从不敢有丝毫懈怠。
空气中弥漫着咖啡和打印机墨粉混合的味道。
他习惯性地先整理桌面：将笔筒里的笔按品类排好，把便签纸的边角对齐，用湿巾擦去显示器和键盘上看不见的灰尘。
这种秩序感能给他一种奇异的安抚，仿佛通过掌控这一方小小的天地，就能暂时忘却外界的纷扰和内心深处的波澜。
右手掌骨处传来一阵熟悉的、细微的酸痛，那是旧伤在潮湿天气里的无声***。
他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手指，目光掠过手背上那道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疤痕。
这道疤和记忆里另一张脸上那道狰狞的断眉一样，都是通往过去的钥匙，但他竭尽全力想把它们锁死在心底。
邮箱提示音叮咚作响，拉回了他的思绪。
是李薇经理群发的邮件，再次强调了今天全员大会的重要性，并附上了详细的座位安排图和签到流程。
刘念仔细阅读着，指尖在鼠标滚轮上滑动，将“新总裁顾宸”那几个字轻轻滑过，试图忽略心头那一下莫名的悸动。
他告诉自己，那只是因为高层变动带来的寻常紧张，与任何人都无关。
“念哥，早啊！”
活力十足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实习生小杨挎着一个帆布包，风风火火地赶到，啪地一声把包放在隔壁工位上，“差点迟到！
电梯人太多了。”
“早。”
刘念抬起头，给了她一个温和的笑容，“签到表我己经打印好放在前台了，一式三份，备用笔也准备了。”
“哇，念哥你也太靠谱了吧！”
小杨一边开机一边感叹，“有你在真是太安心了。
听说新来的总裁超厉害的，是大老板重金挖来的牛人，今天就能见到了，有点紧张啊。”
“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就好。”
刘念的语气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
他点开人事系统，开始处理积压的考勤异常提醒，仿佛这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周一。
小杨凑过来，压低声音，眼里闪着好奇的光：“哎，念哥，邮件里有总裁的照片吗？
帅不帅？
听说特别年轻有为！”
刘念操作鼠标的手指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那个带着断眉的冷峻形象在他脑中一闪而过，但他立刻压制了下去。
“没注意看。”
他含糊地回答，顺势转移了话题，“对了，上周五让你整理的面试评估表，各部门经理都反馈回来了吗？
营销部的招聘计划这周三之前必须上报。”
“哦哦，对了！”
小杨立刻被工作带跑了思路，连忙在自己电脑上查找起来，“我这就收齐发给你。”
对话暂时中止。
刘念松了口气，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在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据和待办事项上。
招聘、入职、离职、社保、公积金、考勤、绩效流程跟进……这就是他工作的全部。
三年前，当他从那个机器轰鸣、空气中永远漂浮着金属粉尘的工厂车间，拖着一只不算灵敏的右手和一颗迷茫的心走出来时，从未想过自己还能坐在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从事这样一份“白领”工作。
人力资源。
当初选择这个方向，仅仅是因为它看起来“安全”。
不需要像销售那样巧舌如簧、觥筹交错；不需要像技术那样有着极高的专业壁垒；它似乎只需要耐心、细心和一点点与人打交道的能力，处理好像永远也填不完的表格，走好那些看似繁琐却至关重要的流程。
这对于内向又因伤转行、几乎一无所有的他来说，像是一根救命稻草。
他抓住了它，然后拼尽全力，不敢松手。
他满足于处理这些事务性工作带来的秩序感和掌控感，这能有效地让他停止思考那些不愿回首的往事。
至于什么战略伙伴、业务支持，那太遥远了，是那些名牌大学毕业、在大厂镀过金的精英们才该考虑的事情。
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努力想把表格做得好一点、流程走得顺一点的普通专员。
“刘念。”
李薇经理的声音从独立办公室门口传来，她端着咖啡杯，神色严肃，“新总裁办公室的绿植和空气净化器都确认过了吗？
还有，会议室的投影仪和麦克风，至少要在会前测试三遍，确保万无一失。
董事长非常重视这次会议。”
“都确认过了，李经理。”
刘念立刻起身，语气肯定，“绿植和净化器早上行政部同事己经到位并启用。
会议室设备我约了IT部的同事九点十五分一起做最后一次联合调试。”
李薇满意地点点头：“好。
你做事我放心。”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今天所有人都要打起十二分精神，给新总裁留下个好印象。”
刘念点头称是。
李薇退回办公室后，他看了眼时间，九点零五分。
他起身准备去会议室，却被一个略带戏谑的声音叫住。
“哟，刘专员，今天这阵仗不小啊。”
研发部总监张强端着个紫砂茶杯，慢悠悠地踱步过来。
他是公司的老臣，技术能力强，但也以看重学历和出身闻名，平时没少对刘念这样“非科班”出身的员工明嘲暗讽。
“张总监早。”
刘念停下脚步，礼貌地点头。
“新来的总裁，”张强吹了吹茶杯上的热气，似笑非笑地说，“听说是顶尖海归，高学历，高标准。
你们人力资源部，以后压力可不小啊。
特别是……”他意有所指地拖长了语调，“某些基础岗位，要求肯定会更高了。”
这话里的暗示再明显不过。
小杨在一旁听得有些气愤，偷偷撇了撇嘴。
刘念却面色不变，只是平静地回答：“谢谢张总监提醒。
我们会努力提升专业能力，满足公司发展的需要。”
张强似乎没看到预期的窘迫，觉得无趣，哼了一声：“那就好。”
便端着茶杯走开了。
小杨冲着他的背影做了个鬼脸，小声嘀咕：“什么人嘛……没事，”刘念打断她，语气依旧平淡，“去做事吧。”
这种程度的轻视，他早己习惯。
从工厂出来后的那段时间，他投过无数简历，经历过太多“不好意思，我们要求本科以上学历”的拒绝。
比起那些，张强这点夹枪带棒的话，甚至算不上什么。
他只是默默地把这些情绪压下去，转化成更细致地核对一份表格、更及时地跟进一个流程的动力。
他走向会议室，脑子里开始过签到的流程。
IT部的同事己经在了，他们一起测试了投影、音响、麦克风，一切正常。
陆续有同事来到会议室门口，互相打着招呼，交谈声中充满了对即将到来的新总裁的好奇和猜测。
“听说很年轻！”
“能力肯定很强，不然董事长不会下这么大本钱。”
“希望新官上任三把火，别烧得太狠……”刘念站在签到台旁，脸上挂着职业化的微笑，将签到表递给每一位同事，指引他们入座。
他的动作机械而熟练，仿佛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只有他自己知道，内心的平静之下，那些关于好望山、关于鲜血、关于一个名叫萧辰的少年的记忆碎片，正在不受控制地试图翻涌上来，被他用强大的意志力死死按捺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看了一眼手表：九点二十分。
会议即将开始。
他最后一次环顾会场，确认一切井然有序。
然后，他听到走廊尽头传来一阵脚步声，夹杂着董事长赵明诚熟悉的嗓音和另一个低沉、平稳、极具辨识度的陌生男声。
那一瞬间，刘念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血液冲上耳膜，嗡嗡作响。
周遭的一切声音似乎都在远去。
他下意识地挺首了背脊，握紧了手中的一叠签到表，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