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苑孤光

初夏的阳光金子般洒在皇家马球场上，草皮被修剪得短而整齐，空气中弥漫着青草、尘土和兴奋喧嚣的气息。

旌旗招展，华盖云集，京中权贵几乎悉数到场，一年一度的马球盛事，既是竞技，更是无声的炫耀与交际。

凌烨刚打完一场，畅快淋漓。

他利落地翻身下马，汗湿的额发贴在饱满的额角，脸颊因运动染上健康的红晕，一双眼睛亮得惊人，仿佛盛满了今日的阳光。

他随手将缰绳抛给侍从，接过同伴递来的水囊仰头灌了几口，喉结滚动，尽显少年人的飒爽不羁。

“凌烨，刚才那一下转身击球真漂亮！”

同伴笑着捶了他一下。

“那是自然！”

凌烨毫不谦虚，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走，歇会儿，下午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他边说边和同伴们嬉笑着朝休息区的凉棚走去，步伐矫健，带着风。

与场中的热火朝天截然不同，休息区边缘一处僻静的树荫下，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安静得近乎冷清。

柳文钦坐在一张铺着软垫的宽大靠椅里...他微微倚着扶手，姿态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虚弱，长长的睫毛低垂，在下眼睑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底深处的所有情绪。

父亲柳承宗今日非要他来，他乐得配合这场演出，扮演好这个病弱无争、命不久矣的嫡子角色。

周遭的喧嚣于他而言，不过是无意义的噪音，那些鲜活的、健康的、洋溢着愚蠢幸福的脸孔，只让他心底的冷嘲愈发深刻。

这个世界的光明与温暖，早己在六岁那年与他彻底隔绝。

场中那个最耀眼的身影，早己落入他眼中。

镇北将军家的小公子，凌烨。

像一团毫无顾忌燃烧的火，明亮，灼热，纯粹得……刺眼。

柳文钦的目光淡漠地掠过那灿烂的笑容，心底并无波澜，只有一种近乎本能的剖析：这种天真，需要多少宠爱和庇护才能浇灌出来？

真是……令人费解，又隐隐勾起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立刻察觉的烦躁。

仿佛久居暗室的人，突然被强光晃了一下，不是温暖，而是不适。

他正漫不经心地想着，一阵喧闹声逼近。

是凌烨那一行人。

他们打闹着经过……“砰！”

轻轻一声闷响。

凌烨的手肘撞到了柳文钦椅子的扶手，力道不大，却足以让椅子微微晃动。

更重要的是，他脚下带起的尘土，扑了柳文钦一身，那月白的衣袍下摆瞬间沾上了几点污迹。

“呃…”凌烨稳住身形，连忙回头，“对不……”道歉的话卡在了一半。

因为他看到椅中的那个人，在被碰到的一瞬间，猛地蜷缩起来，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咳嗽。

那咳嗽声剧烈而痛苦，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单薄的肩膀剧烈颤抖着，苍白的脸瞬间涨红，继而变得更加惨白，透着一股死气。

“公子！

公子您怎么样？”

柳文钦身后，一个面容精干的小厮（墨泉）立刻扑上前，焦急地为他拍背顺气，抬头看向凌烨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责备，“这位公子，您小心些！

我家公子经不起冲撞！”

凌烨彻底愣住了，满心的畅快淋漓瞬间被惊吓和愧疚取代。

“我…我不是故意的！

……对不住！

真的对不住！

你…你没事吧？

要不要叫太医？”

他从未见过如此脆弱的人，好像轻轻一碰就会碎掉。

这时，那剧烈的咳嗽声稍稍平息了些。

椅中的人艰难地抬起眼，看向凌烨。

他的眼周因咳嗽泛着红，睫毛湿漉漉的，沾着生理性的泪水，眼神里带着一种受惊后的茫然与脆弱，却又努力地想挤出一个表示宽容的微笑。

“无…无妨……”他的声音极轻，气若游丝，断断续续，“是在下…身子不济…在此碍事了…惊扰…惊扰公子了…咳咳咳……”说着，又是一阵压抑不住的轻咳，他抬起那只瘦削得可见骨节的手，用一方素白的帕子掩住唇，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这番以退为进、将过错全揽到自己身上的柔弱姿态，让凌烨的愧疚感瞬间飙升到了顶点。

他简首觉得自己罪大恶极。

“不不不，是我的错！

全是我的错！”

凌烨连忙摆手，语气真诚又急切，“我是凌烨，镇北将军府的。

公子，你…你真没事吗？

你看你都咳成这样了……”他看向那小厮墨泉，“真不用叫太医看看？”

柳文钦微微摇头，缓了口气，声音依旧微弱：“老毛病了……歇息片刻便好……不敢劳烦太医……凌小将军……不必挂怀……”他道出了凌烨的身份，随即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微微向后靠去，闭上眼睛，眉头因不适而轻蹙着。

整个人脆弱得像一尊即将碎裂的白瓷美人像。

凌烨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满心都是闯祸后的不安和对这位病弱公子的同情。

他看着对方那苍白的脸，心里莫名地揪了一下。

“那…那你好好休息……”凌烨干巴巴地说着，下意识地想弥补，“以后…以后在京城要是有人欺负你，你…你可以来找我！”

这话一出，旁边他的同伴忍不住偷笑了一下。

柳文钦眼睫微颤，没有睁眼，只是极轻地、几乎不可见地点了下头。

墨泉对着凌烨客气又疏离地点点头：“多谢凌小将军关心，我会照顾好我家公子的。”

凌烨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小心翼翼地跟着同伴们离开了，生怕再惊扰到那位脆弱的公子。

等到凌烨的身影消失在人群里，周围重新安静下来。

椅中，柳文钦缓缓睁开了眼睛。

方才的脆弱、痛苦、茫然尽数褪去，那双眸子深不见底，只剩下了一片冰冷的平静和一丝极淡的、玩味的审视。

他抬手，看了看方才用来掩唇的素帕，上面干干净净，并无半点血迹。

“凌烨……”他低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声音平稳清冽，再无半分虚弱之意。

墨泉低声问：“公子，您没事吧？”

“无事。”

柳文钦淡淡道，目光掠过衣摆那几点不起眼的尘土污迹，“一点尘埃而己。”

惊不起他心底半分波澜。

只是那过于炽热的阳光，短暂地晃过他的领域，留下了一个莽撞而鲜活的印记。

他微微向后，重新将自己隐入树荫的凉意里，仿佛刚才那场险些“咳断气”的意外从未发生过。

场内的喧闹依旧，却仿佛与他隔着一整个世界。

而那方素白的帕子，不知何时，己悄然落在了刚才凌烨站过的草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