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落针可闻,所有村民僵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术。
一张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刻满了同一种神情——极致的惊愕与茫然。
他们的目光在冲天而起的土黄色光柱和那枯瘦的百岁老人之间来回挪动,脑子被这超出认知的景象冲击得一片空白。
鸡缩在笼角,狗趴在地上,连呜咽都不敢。
那清虚子仙长的一声“地灵根”、一声“可惜”,如同重锤,砸得每个人心头震颤。
他们不懂什么是地灵根,但仙长那痛心疾首的模样,那少年仙人见鬼般的表情,还有那镜子从未有过的骇人反应,都明明白白告诉他们——张小刀,这个他们看着从壮年变为垂暮、今日才过百岁寿辰的老人,身上发生了了不得的大事!
张小刀的手还按在冰凉的镜面上。
不,此刻那镜面己不再冰凉,反而透着一股温润的暖意,那暖意顺着他的指尖,丝丝缕缕,竟试图钻入他老朽的皮肉之下。
那冲天的光柱并未立刻散去,反而微微摇曳,光华中沉浮的山峦虚影似乎更加清晰了几分,散发出一种厚重、苍茫、令人心安又令人敬畏的气息。
他低头,看着自己枯柴般的手。
就是这只手,百年前按在另一块石头上,冰冷而死寂。
百年间,这只手握过锄头,拉过弓弦,抚过妻子温热的脸庞,抱过儿孙稚嫩的身体……如今,它按在这仙家宝镜上,竟引发了如此惊天动地的景象。
地灵根……是什么?
他混沌的脑海艰难地转动着。
虽久居山村,但活了百年,总听过往的行脚商或村里的老人提起过一些仙家轶事。
灵根乃修仙之基,资质之别,犹如云泥。
地灵根……听这名字,看这反应,似乎……是极好极好的东西?
可仙师为何又说可惜?
为何痛心疾首?
为何那少年说……狗都不要?
百岁的思绪,此刻竟异常清晰起来。
仙师的每一个字,每一个表情,都在他脑中飞速回放。
“百岁之龄,气血己衰,经脉固化,窍穴闭塞……纵有地灵根,又能如何?”
“仙路虽在眼前,却己近乎断绝!”
一字一句,如同冰水,浇灭了他心头因那奇异光华而骤然腾起的一丝微弱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热切。
原来……不是恩赐,是戏弄。
是老天爷在他行将就木之时,跟他开的一个残忍的玩笑。
给了他希望之门的钥匙,却告诉他,门己锈死,再也推不开。
那只按在镜面上的手,颤抖得更加厉害了。
不是因为激动,而是因为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与悲凉。
那镜面传来的温润暖意,此刻感觉如此清晰,又如此刺骨,仿佛在无情地嘲讽他这具早己被岁月榨干潜力的躯壳。
冲天的光柱终于开始缓缓减弱,镜身的嗡鸣声也低了下去。
那沉浮的山峦虚影渐渐消散,土黄色的光华收敛,最终,镜面恢复成了之前雾气氤氲的模样。
仿佛刚才那惊天动地的一幕,从未发生过。
但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和所有人投注在他身上那复杂到极点的目光,都在提醒张小刀,那不是梦。
少年弟子猛地回过神来,像是被烫到一样,急忙将铜镜从张小刀手下抽回。
他脸上依旧残留着震惊过后的余悸,眼神躲闪,不敢再看张小刀,只是低声嘟囔着:“竟……竟是真的……这……这算什么事儿……”清虚子仙长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那口气里饱含着难以言喻的惋惜与无奈。
他再次看向张小刀,目光复杂至极,有惊叹,有怜悯,最终化为一种近乎温和的劝慰。
“老人家,”他声音放缓了许多,“你身具土系地灵根,乃是万中无一……不,是百万中无一的修仙奇才。
此等资质,若出现在稚龄孩童身上,必是各大仙门倾力争夺的道种,前途不可***,金丹可期,甚至元婴大道……也未必不能窥探一二。”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重锤,敲在张小刀心上,也敲在周围所有村民的心上。
百万无一!
金丹!
元婴!
这些词汇,对于山民而言,遥远如神话,但此刻从仙人口中说出,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重量。
他们看向张小刀的眼神,彻底变了,从之前的惊愕、茫然,逐渐染上了难以置信的敬畏,以及……一种同样强烈的惋惜。
是啊,百万无一的资质,却生在了一个百岁老人身上!
清虚子顿了顿,声音里带着无尽的遗憾:“然,大道争锋,首重根基。
修仙之路,需引气入体,淬炼肉身,贯通经脉,开辟紫府……这一切,皆需旺盛气血、柔韧体魄为基。
你年己百岁,凡体精气早己自然流逝大半,经脉干涸固化,窍穴如顽石封堵……此时即便有绝世灵根,亦如无根之木,无源之水,难以引动天地灵气,更遑论炼化修行。”
他微微摇头:“可惜,可叹。
天意弄人,莫过于此。
你这灵根,发现得太晚太晚了……晚了整整八十二年。”
八十二年!
张小刀身形猛地一晃,若非及时扶住门框,几乎站立不稳。
八十二年!
若他十八岁时便有这灵根……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毒蛇般啃噬着他的心脏。
百年来平静无波的心湖,此刻掀起了滔天巨浪,悔恨、不甘、愤怒、茫然……种种情绪交织奔涌,几乎要将他这具苍老的躯壳冲垮。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院子里依旧鸦雀无声。
村民们听着仙师的话,再看看张小刀那瞬间佝偻下去的身影,似乎都能感受到那股彻骨的遗憾和悲凉。
有人下意识地叹了口气,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那少年弟子似乎也从最初的震惊中平复,看着张小刀失魂落魄的样子,那点优越感又悄悄冒头,忍不住低声对清虚子道:“师叔,既然如此,我们走吧?
这……这真是白瞎了这地灵根,看着都堵心。”
清虚子瞥了少年一眼,没有立刻回答。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张小刀身上,老人扶着门框,低着头,花白的头发在微风中轻颤,那背影里透出的暮气与绝望,与他指尖曾引动的磅礴灵光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沉默了片刻,清虚子忽然开口,语气郑重了几分:“老人家,虽你年事己高,仙路艰难,近乎无望。
但天地之大,机缘莫测。
你若……若仍不甘心,或许可随我前往青玄门,成为一名记名弟子。
门中或有……或有微末机缘,虽不能助你大道有成,但强身健体,延年益寿,或有可能。”
少年弟子闻言顿时急了:“师叔!
这怎么行!
他都一百岁了,带回去岂不是让人笑话我们青玄门……闭嘴。”
清虚子淡淡打断他,目光却始终看着张小刀,“如何?
老人家,你可愿?”
所有目光再次聚焦于张小刀身上。
村民们都屏住了呼吸。
仙门!
那可是仙门!
哪怕只是记名弟子,也是天大的机缘!
哪怕不能成仙,能强身健体、延年益寿也是好的啊!
张小刀缓缓抬起头。
那张布满沟壑的脸上,之前的激动、潮红都己褪去,只剩下一种极致的疲惫和苍凉。
他看了看清虚子仙长,又看了看那一脸不情愿的少年,最后目光缓缓扫过院子里一张张熟悉而朴实的脸庞。
他看到了羡慕,看到了渴望,也看到了深深的惋惜。
他沉默着。
百年的岁月在他浑浊的眼中飞速流淌而过。
许久,他干裂的嘴唇微微颤动,发出沙哑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仙师……容小老儿……想一想。”